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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忠与死节

时间:2023/11/9 作者: 散文 热度: 14884
刘诚龙

  身世浮沉两打萍

  有人算过,宋朝苟且偷安时节,文天祥至少有过四起四落,身家被官家摁下又提起,提起又摁下,耍得够呛。

  宋理宗宝祐三年(1255),文天祥与弟弟文璧同时参加乡试,双双中举,次年四月,兄弟俩参加礼部考试,对对入选;五月,参加皇帝亲自主考的殿试,文天祥“不为稿,一挥而就”,献上万字平戎策,被皇上钦点状元。这就是文天祥夫子自道的“辛苦遭逢起一经”。状元郎文凭,不曾给文天祥带来荣华富贵,倒让他遭受艰难困苦,蒙受冤屈委曲,感受颠沛流离,经受干戈寥落,身受枪林弹雨,领受捐躯报国。

  “开庆初,大元兵伐宋,宦官董宋臣说上迁都,人莫敢议其非者。天祥时入为宁海军节度判官,上书后稍迁至刑部郎官。宋臣复入为都知,天祥又上书极言其罪,亦不报。”文武百官默默,天祥一人谔谔,所谔谔者为私,还是为公?天祥谔谔者,为国。“有谔谔诤臣者,其国昌;有默默谀臣者,其国亡。”奈何宋朝默默谀臣真是多。众人谀臣我独诤,景定四年(1263),文天祥任职著作郎兼景献府教授,朝廷居然把这个董阉调任内侍省,当上文天祥顶头上司。不怕官,只怕管,董竖直接来管文天祥,天祥怕不怕?不怕。他又上书,文字绝不拐弯,直通通如刀,说这厮“天下之恶名萃诸其身”,朝与野都恨其人。“京国闾巷,无小无大,辄以董阎罗呼之。”董是阎罗,文是君子,君子连小人都斗不过,如何斗得过阎罗?文天祥被排挤,下放地方,差知瑞州(今江西高安)。

  文天祥这次受打击,不是因贪腐,不是因渎职,不是因犯作风问题,更非因犯政治错误,反之,他是忠心耿耿,他是为士谔谔,心为公谋,胆为国放,换来的是饱受打击,得到的是锦绣前程化作一地鸡毛。其时,文天祥二十八岁,离其中状元三年。

  次年,理宗死,度宗立,文天祥被召回临安,出任礼部侍郎。这下该一帆风顺、官运亨通了吧。朝廷估计也想培养他,二月,文天祥任回江西,提刑职务较首次任职江西,升了一点。刚到江西任职不到两个月,却遇到了小人黄万石。黄任江西制置使,不知是在制什么,专职制谣言吧;也不知置什么,专置正人君子于死地吧。文天祥招募义军抗元,黄万石在背后打黑枪,向朝廷告状说文天祥“抗敌无方,抢民有道”。朝廷居然也不核实,一纸撤职令,将文天祥罢官。此后两年,文天祥职务全被撸,只能在老家喝东南西北风。以命冒弹雨,抵不过背后打黑枪,世上还有公理在吗?

  公理不在,忠心还在。1267年,文天祥再被起复,任命为尚书左郎官,不久转任“兼学士院权直、兼国史院编修与实录院检讨官”。看似被重用,文天祥也以为是被重用了,想着不负国恩,勇为国谋。度宗年轻气血旺,气血不用在国事上,用在色事上,文天祥直上《轮对札子》,引用了《尚书》“内作色荒,外作禽荒”与《诗经》“乱匪降自天,生自妇人”之语,列举唐玄宗与杨贵妃那些烂事,“后世犹自昭阳华清,霓裳羽衣,以阶渔阳之祸”。文天祥为国谋,做的是忠臣,做的是诤臣。有时我真理解不了上司们,年纪老大了吧,世面见多了吧,眼睛都不瞎吧。老天只给人生一张嘴,是叫人不用吃得太多,老天给人生了两只眼,是叫人认得清人:对人最好的好,是给人做诤臣;对人最坏的坏,是给他做谀臣。可是,诤臣几乎不以为诚,谀臣才多被认定是忠。文天祥做諍臣,度宗甚恼,皱了一下眉,谀臣黄镛看在眼里,便给皇帝递鞭子、送子弹了,参了文天祥一本。度宗极喜,喜极,一把把给他添堵的文天祥给撸了,撸得很彻底,甚职务都没了。而这距离任命只有一个多月,不到两个月,文天祥干坏事,两个月能干什么?文天祥碰不得姓黄的,前遇黄万石,后遇到黄镛,遇黄氏便“黄职”。哪是遇不得姓黄的呢?是遇不得名“皇”的。黄与皇,都遇不得,前者是不能遇小人,后者是不能遇大人,遇到小人与大人亲密勾搭,善类与正人,忠臣与君子,多半是没前途、无活路的。

  没存多少天理之时代,文天祥的命运,我们只见到他的道路是曲折的,看不到他的前途是光明的。貌似突然光明一下,突然又暗了,好像宋朝的日子,昼夜不是对半开,而是昼短苦夜长。1269年,宋朝新任命江万里为左丞相。老江正直,正直人懂正直人,耿直者才用耿直者,文天祥被任命为宁国府知府,不日改任“崇政殿说书”与“学士院权直”。这两职务看似不高,实际居朝廷权力中心,“说书”,是给皇帝搞中心组学习,“权直”是给皇帝搞政研室材料,出文件,出思想,来权。文天祥怀才有遇,得其所哉,经世济国,可以一展身手了吧?

  展个鬼老二。文天祥终于遇到了大奸名贾似道者。这厮一生不在卖国,便在误国;不在渎职,便在失职;不在贪钱,便是贪色;不在腐败,便在腐朽。文天祥怎么会跟这般人混在一起?元兵兵临城下,宋朝在贾氏领导下犹在歌舞升平,文天祥剀切激言:“酣歌深宫,啸傲湖山,玩岁愒日,缓急倒施,卿士师师非度,百姓郁郁深怨。”刺中权臣与皇帝痛处,他们当然不喜欢;贾似道曾集权,要求所有给皇帝的文件,他必须签阅,“皆呈稿当国”,文天祥偏偏不尿,贾似道便以文天祥不服管理,指使打手言官,参他一本,于是文天祥职务又被撸到底。

  在宋朝,一代忠臣文天祥冤枉受尽,委屈吃完,宋朝,给了文天祥什么呢?

  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后面事情不用说了,最忠君爱国的是谁?是没享受多少既得利益的文天祥,是在宋朝经历各种打击、饱受各色委屈的文天祥。对了,还要说一下那个陷害文天祥的黄万石,元兵到日,这厮投降得非常快,见到宋臣便劝投降:“吾官阶一个先牌写不尽,今亦降矣。”兄弟,我们都投了,你还不赶快投?

  以获利言,最该爱国的是贾似道,是黄万石;最不必爱国的,当是文天祥,当是岳鹏举。然而,爱国不等同职务升沉,不等同帽子戴取,真爱国者是将名与利区分开来的。朝廷让人受委屈,官家给人穿小鞋,这与爱国不爱国没太多关系。国,不能简化为衙门,更不能简化为官家,尤其不能简化为部长、局长与乡镇长。

  国是什么?国是生我之土地,国是育我之人民,国是活我之山河,国是容我之天空。国是桑梓之地,国是父母之邦,“维桑与梓,必恭敬止”。或有官不爱你,从来没有国不爱你。别把官与国画等号,国永远爱你,你也当永远爱国。

  留取香火照挂青

  惶恐滩头说惶恐,零丁洋里叹零丁。1278年,文天祥在广东被俘,已抱死节之志。元军主帅取威逼利诱两面手法,更以利诱为多,“礼遇日隆”。好酒好菜待之,美女美差惑之:“国亡矣,忠孝之事尽矣,正使杀身为忠孝,谁复书之?丞相改心易虑,以事大宋事大元,大元贤相,非丞相而谁?”

  张氏这里说了三层意思:第一,要说忠孝,文公您已尽了忠孝,保宋抗元,已经尽力了;宋朝已灭了,没了,您还对谁尽忠孝呢?第二,您尽忠尽孝,尽给谁看?如今都是元朝天下,给您作忠孝传的人,都没有了,文人们都转队大元了呢;第三,以您的能力与水平,转队大元,丞相这个位置,舍您其谁?非君莫属。

  这诱惑,大矣哉,降与不降,一念之间,一念是十八层地狱,魂飞魄散;一念是九重天庙堂,高官厚禄。夫死改嫁,国亡换朝,当没太大心理障碍,文人早建立了理论来支撑变节者之精神脊柱,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文天祥却是榆木脑壳,肚子里开钢铁公司的,这样答复张某:“国亡不能救,为人臣者,死有余罪,况敢逃其死而贰其心乎?殷之亡也,夷、齐不食周粟,亦自尽其义耳,未闻以存亡易心也。”国兴便忠,那是利而已;国亡仍忠,那才是义,那才是节。

  文天祥被押解入元都,各种遭遇都遭受过,死牢待过,皇宫待过,山珍海味都品尝过,严刑拷打都经历过,情感烤人之情刑也炼狱过。文天祥刚入大都,元朝把他两个女儿柳小娘与环小娘,送到他身边,来看望父亲:降,不但有庙堂之喜,而且有天伦之乐;不降,只有人寰之悲,更有阴阳两隔。元朝各种手法使遍,都不能改换文天祥死志,“囚之连年”,三四年哪,引刀成一快,一刀被斩,倒没多少痛苦;这么长时间在死刑阴影下活着,太折磨人。利禄,没改变文天祥之节;时间,也没改变文天祥之志。

  文天祥志节坚如磐石,而文公家却并非满门忠烈。他有两个弟弟,一个叫文璧,一个叫文璋,却是向元朝举起了白旗。文天祥与文璧曾一同会试考中进士,兄弟俩感情蛮深。据说在殿试时节,突然接到父危之信,文璧对兄说他回家奔丧,哥在此继续考,已是会试第一,此时放弃殿试太可惜。弟弟文璧回家尽孝,哥哥天祥在京尽忠,一忠一孝,时为佳话。

  末宋被元军赶至广东,文璧其实在家赋闲,天要亡宋,宋才想起了他,起用文璧守惠州。如何抵得住呢?1279年,赵宋皇族八百余人跳海,十万军民随之殉国。或谓崖山之后无中国,中国是有的,宋朝没了,南宋彻底亡了。文璧所守的惠州独木无支,摆在文璧面前的是三条路:战斗到死,举旗投降,弃城逃亡。文璧跟其兄走的是完全不同的两条道:文天祥选的是忠宋,文璧选的是降元。文璧降元后,任临江路总管、广东宣慰使司事等职位,1282年加赠通议大夫、秘书卿、上轻骑都尉。

  一胞所生,怎么差距就那么大呢?后世的乾隆皇帝,对文璧作诗讽刺:“子不知终弟受职,应难地下见其兄。”文天祥知道他弟弟变节吗?当然知道。文天祥是何态度?他作过一首诗《闻季万至》:

  去年别我旋出岭,今年汝来亦至燕。

  弟兄一囚一乘马,同父同母不同天。

  可怜骨肉相聚散,人间不满五十年。

  三仁生死各有意,悠悠白日横苍烟。

  整首诗对弟弟文璧降元有所保留,所謂“同父同母不同天”;更有所理解,所谓“三仁生死各有意”。“三仁”者,文天祥还有一弟曰文璋,文璋不死也不降,走了第三条路线:回家隐居。文天祥这里写的是“三仁”,而非“三人”。“三仁”有价值观在,“三人”纯粹是数量词,用“三仁”,足见他对两个弟弟都无谴责之意,更认为三兄弟所选择的道路虽不相同,但不能打道德标签,不能轻率判决对错与尊卑。在文天祥看来,兄弟三人都是对的。这种人生态度看似很难懂,其实容易理解。清末谭嗣同与康有为搞维新变法,被慈禧遣兵来捕,康有为得讯跑得飞快,谭嗣同能跑却不跑,最后慷慨就义。谭嗣同作诗曰:望门投止思张俭,忍死须臾待杜根。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就义的与保命的,志节都一样高。

  我欲尽节,不要求别人必须跟我一样尽节;我欲就义,不要求别人跟我一样就义。我怎么样,你就得怎么样,这是什么?这是道德绑架。我不怎么样,你却得怎么样,这是什么?这是道德伪人。我欲怎么样,你可以不怎么样,这是什么?这才是道德高标。

  文天祥视死如归,尽忠就义,同时也出现了道德伪人。文天祥有旧友叫王炎午,听说文天祥被俘,作了一篇奇文,曰《生祭文丞相文》。文章大义凛然,慷慨激昂,中心意思是一个:文天祥,你要死啊。“虽举事率无所成,而大节亦已无愧,所欠一死耳。”文公,你要死啊,你必须死啊,不死不行啊,你不死就愧对大宋啊,你不死就太没正气,没气节了啊。这个王某把这篇文章抄写百十遍,在文天祥被押送元都的路上随处张贴,“自赣至洪,于驿途水步山墙店壁张贴之,冀丞相经从一见”。

  文天祥当死,王炎午当死不当死?他没死,国亡他不亡,文公就义,他不就义;不就义,干吗?他写文章啊,歌颂文公啊。

  继续说文天祥吧。文天祥节义如山,轻生死,重忠义,也并不说明文天祥对生命不珍惜。文公那首《过零丁洋》,人所读者,都记得最后一句“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这句铿锵有力,志气高昂,但前面那句“惶恐滩头说惶恐”,也是其心情写照。一个人突然面临生死,心里总是有恐惧感的。《宋史·文天祥传》记,元朝劝降无数次后,文天祥心旌摇动:“傥缘宽假,得以黄冠归故乡,他日以方外备顾问,可也。”你们放我回家吧,我以后来给元朝服务。

  有人说这话属伪史,文天祥那么坚贞之士,不会这么低声下气,求生求得有些卑躬屈膝了吧。说这话的人恐怕不懂人性的多样可能。文天祥是人,他对生命也是眷恋的,对自己生命很依恋,推己及人,他对别人特别是亲人生命,也是理解与珍惜的。文天祥在写给侄子的信里,直接表达了对其弟弟“变节”的理解与尊重:“吾以备位将相,义不得不殉国;汝生父与汝叔姑,全身以全宗祀。惟忠惟孝,各行其志矣。”我以死尽节,他苟活尽孝,总得有人清明节给列祖列宗去修坟,去挂青。

  这是文天祥:恪守气节,真志士;尊重生命,真仁者。

  责任编辑:沙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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