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切死亡在秋天不但被注定,也已在发生。
一支歌唱到了最高音,嗓子破了,还要坚持唱完,很敬业,可也唱出了不少意外,这就是秋天。花迅速谢,草迅速凋,庄稼迅速地开镰归仓,河面开始萎缩,天空日渐无聊,这就是秋天。看上去炉火熊熊,其实行将熄灭,满眼累累硕果,内心已是灯火阑珊,这就是秋天。所有的油彩挥霍一空,这才发现,一张老脸还有细节等待勾画,这就是秋天。繁华成了绝唱,暮气滂沱袭来,这就是秋天。
秋天的天空,有多少寥廓,就有多少贫瘠。云很少,甚或没有。鸟也少,甚或没有。只在极少的日子里,天空出现大雁。大雁来了,天空丰饶起来,可是这丰饶也是瞬间的丰饶,大雁不会绕着乡村或城市盘旋,只有笼养的灰鸽才围着主人的房子打转。大雁是循着直线,匆匆地,也是坚定地,从天空一掠而过,它们飞远了,天空重新瘦成单调。
“嘎——嘎嘎!”这是大雁的离愁别绪。一路叫着,一路洒落成纷纭。
树不懂,它就在树上蒸发。草不懂,它就在草上蒸发。青豆紫茄也不懂,它就在瓜棚上蒸发。
没人听得懂吗?也有。瓜棚边采摘的人直起腰,树下站着的人走出绿影,草间阅读的人撂下书本——脸,仰起来了。
在许多张仰望的脸中,可曾有过你的少年?天空中那些伤感因素,当年触目惊心,如今还有几分是清晰?
——你不用回答,我是在追问自己。人间无良,总有办法将快乐少年一头的青丝皴成灰暗。
在很近的距离内,我看过不少动物,我看过鸡鸭牛羊,隔着猪圈看过猪,隔着铁笼看过狼,但没有近距离看过大雁。大雁远离人烟,利用足够远的距离,守护着族群的安全并维持它们的孤傲传统。迁徙路上,大雁每晚的宿营地,都荒僻得让人无从追踪与近窥。除非你是那儿的原住民,你是蓬蒿、野蒜、烂泥中的蚯蚓蠕虫,才会有机会看到大雁交颈耳语、低头觅食或弯起脖子打盹。精神矍铄的老雁,扭着屁股到处走,用蹼足写下一个个神秘符号,其中的奥义,只有同类才能识解。
二
初次看到白桦,和马有关。我们跳上一辆马车,马车做工粗糙,但马是真马,跑起来蹄声铿锵。它停步的地方,叫孔林。那片土地极其深沉又极其阴郁。竟然是在孔林,我第一次看到了白桦。这种少女气质的树出现在孔林,当然扰乱了那里的叙事风格。不过,这种扰乱是轻微量级。孔林所植的白桦不多,压倒性多数的植物是铁青着脸的松柏桧楷,它们的存在,让孔林这片著名的墓地继续保持着意味深长的沉默。说到伤痛,孔林一定是有的,但孔林的伤痛长满苔藓,白桦完全没有应对的经验。它睁大眼睛定在那儿,眼神中有不安,有歉意,还有无辜。
又一次看到白桦,是在一片草原,那是比孔林更北的北方。这次邂逅仍然与马有关。我们骑在马背上舞动鞭绳,试图让马疾驰。马充分理解我们的骑兵梦想,开始奔跑。在越过一处长城遗址后,一片宽阔的白桦林突然出现了。对于我们,这片林子是意外,对于草原是否也是惊喜呢?草原没有高大之物,比牧草高的是牛羊,比牛羊高的是蒙古包,更高的,就是草原人家做饭的炊烟和飘散到半空的马头琴声了。这片白桦林让特征模糊的草原有了醒目地标。深秋的白桦,披着满头红叶,透明,饱满,跳跃。我们打马经过时,还是黄昏,那片沙沙作响的红叶就像提前点燃的篝火——这是迫不及待的节奏。好像酝酿许久的团聚。好像要说话,要唱歌,要跳舞,要让眼睛映射出篝火的星芒。今夜,这片林子,这些美丽的大眼睛,这群啁啾不已的女孩,会很快乐吗?但我们已无法验证。我们勒马回归。那段废长城也许能听到林子那边传来的喧响。我们所能做的是偶一回眸,再看一眼那些燃烧的树梢。这很像是我们和这片白桦林的一场火辣辣的告别。
人的意义很空洞,而树的意义很具体。树活着,树开花结果,树被闪电劈断或因干渴而枯死,这就是意义。
至于白桦,它只是眼睛,只是忧郁,只是女孩。它不受干扰地成为它自己。它活着,它活着的意义就是睁着眼。我们去看它,它就看着我们。我们不去,它就看着我们的身后——我们的身后是什么呢?
树有两个太阳,一个挂在天空照耀枝叶和果实,一个嵌在土壤中将树的根须照得雪亮。而我们只有一个太阳,我们身体的许多表面积一直处于昏暗之中。树比我们透亮,比我们温暖,更不必说树的高度、树的气质、树冠的万千气象,还有树和自然节气一一对应的生存策略。我从来不敢自夸,说我和树是好朋友。在树的面前,我是自卑的。
树不设防,树是开放体。它接受风和日丽和雷电交加,接受蝉鸣,接受做窝的松鼠,接受一匹马的蹭痒,当然,它也接受要将它拦腰砍断的斧头。树遵从四季,因此有了自己的四季。树遵从命运,因此有了自己的命运。树在该落叶的时候萧条,在该消失的时候轰然倒地。没有什么,这只是一棵树的死亡,只是一双眼睛的闭阖。
说起长城边的那片桦树林,当地牧民很是惋惜:“有虫病了,那片林子,怕挨不过这个冬天了。”
三
阅读过兽禽的利齿,阅读过冰河解冻,阅读过一团火的热情:一根手指伸出去,碰到任何東西,都是阅读的开始。
阅读了山河与大地,山河曾经破碎,大地重新长出青绿。
阅读了许多鲜艳、许多腐烂。
阅读了许多身体、许多脸、许多一瞬间的表情,在表情的纹路中,藏了多少暗语,容纳了多少温存?
基于手指的阅读,和基于眼睛的阅读一样多。
即便双目失明,手指的阅读仍在继续。
《红楼梦》是手指特别容易相碰的场所。大观园内,每一处水榭花廊都丛生着欲望的手指。
《西厢记》也有亭台楼阁,却找不到脉脉含情的指纹,一切和情色相关的事都转入地下。“人约黄昏后”,表现的是男女相慕艰难的一面。
《聊斋》写了不少鬼狐。鬼狐有没有指纹?可能没有。指纹是人的语言编码,鬼狐不需要。
那个“在水一方”的“所谓伊人”,要用怎样的手指和她配合,才能轻轻拂去蒹葭上的白霜?《诗经》中的女性不比“红楼”少,她们不住潇湘馆、怡红院,她们属于自然,属于田野,属于性状鲜明的季节,更属于植物。她们采荇菜,采萱草,采艾蒿,还采木槿、女萝……满页都是这些女子的手,如柔荑,还有美目,还有巧笑。今天的我们如能走进当年的《诗经》,只要弯下腰,找到那些叫薇叫苹叫兰叫蕙的植物,细细察看,就能发现,她们的指纹至今还钤印在或卷或舒或阔或狭的草叶上。植物的花语,不就是那些女子的花语吗?
《诗经》的田野长满了植物。我们在现世遇见的每一棵草、每一朵花、每一根藤与每一缕水藻,都是《诗经》的赠予。《诗经》是一切植物的发源地,也是一切植物的派遣者。我们感恩,然而心中仍有遗憾。长在《诗经》里的植物,和长在《诗经》外的植物是不同的,我们所见的只是平凡草木,而《诗经》里葳蕤生长的植物,每一片叶子都有各自的传奇和不朽。
陌生的两个指尖相触,像裂成两半的铜镜渡尽劫波合而为一,那原本堵塞了家门的流沙才能清走,损坏的门窗才能修复,铰不出的窗花才能成形,写不下去的诗稿才又续出新章。也如两朵云凌空交合,欢畅地下起雨,梯田水汪汪的,映出天空的内容。牛来了,犁来了,穿蓑衣的农夫挑着秧把,黄的油菜、栗色的稻穗,将弯眉般的地块绘成了彩画。
指尖是私人史记,是一个人一生的故事。
指尖是泥土也是种子,指尖能长出无限多的东西。
指尖是一条河。是河的源头,也是河的入海口;是河中的鱼虾,也是渡口稀疏站立的人影。
潮与汐,是河流不变的节目单。
潮涨是带来,汐落是带走。
指尖极小的表面,复杂得像森林。
手指肚上的指纹,像无心出岫的朵朵白云,像扁嘴鸭啄出的椭圆涟漪,还像盘在一起的绳索,耐心地等待,等待将一条漂近的船拴牢——那摇橹的汉子,唱着哪种方言的船歌?
它的故事,它自己倾听。
它的悲欢,它自己叹息。
它的激情岁月,它自己消化,心房不规则地颤动。
它为自己沉默,它为自己哭泣,它给自己写信,它鼓励自己对着忽闪的灯花嫣然一笑。
四
风经历过一切——
在戈壁滩最后一棵胡杨树死掉时仍然有风,在火山喷吐岩浆时仍然有风,在高粱叶子生锈后仍然有风,在瘟疫流行、矿山坍塌、儿童医院被炮弹命中,在一棵植物、一块砖瓦或一个人最悲痛的时候,风仍然猛烈地吹来并发出啸叫。
风代表时间在没有任何钟表的地方响起嘀嗒声。风吹动我们的心跳,吹动血管中流淌的血液,吹动我们从不曾具有的双翅,将我们撵进历史。当我们感觉到风时,我们知道,历史已牢牢地包围了我们。
我们和历史的关联,起源于和风的邂逅。
风能做许多事——风是动力,风是权力,甚至还是一种暴力:风吹冻了河面、吹落了浆果,风让羊群迷路……
然而,即便如此,也没什么可怕。风冻僵了河面,但河面总会在春天解冻并哗哗流淌。风折堕了浆果,但新一轮的果实总会重现枝头。风吹散羊群,但迷路的羊群总能重返圈棚挤在食槽前嚼草。
我们只是惊讶,觉得风的工作很没有意义。
剩下的问题是:风在乎这个意义吗?
好像不在乎。
风并不需要凭借这个意义获得我们的赞赏。
风有自己的价值取向。
将情歌传向对面山梁的是风,但风也能将歌声簸散,风带来麦浪滚滚,也能让黄尘蔽日。风让我们长发飘飘青春无敌,转眼又能用飞沙走石将我们掀翻在地。风存在的意义好像就是为了展示无意义。
风吹的方向,就是风活着的理由。
风从来没有丧失自己的目的。风永远怀揣着路书,永远在出发。风的热情,是刀剑的锋刃,是锋刃的冷焰。它用这种寒冷的青光维护自己的威严和帝王式的傲慢。
强暴、强势、强健,是风的血性。
风是山川大地的征讨者,是桃花人面的涂改者。
我们要承认,风的方向,也就是风的快乐,风的快乐之旅。风为什么不能享受快乐?
风带来了,风就会再次带走。
一切都是一阵风,还有,一切都是短促,都是流失。横扫天地的风暴,最终留下的记忆只是一颗沙砾撞痒了我们的脸颊,无限的轻微以至于我们不能将它定性为人生大事。
风从脸庞掠过。我们和风的关系不过尔尔。风只是路过,路过我们。没有预谋,不是订制,亦非千里迢迢的拜访,就只是擦肩而过,缺少爱意,不含牵挂,还如此草率。
风走远了,我们无法随风而去,我们只能在身边寻找风的痕迹。风除了化为我们嘴角缺乏庄重性的皮肤纹理,还能藏在哪儿呢?
风改变了我们的面部表情,我们很想和这位影响者见见面。这样的寻找是有正当理由的。古老的史书中大概有风的怒号,青铜的器皿上大概有风的演讲。一艘沉船里的瓷器大概是风的日志,一座荒芜的戏楼也许是风的倦怠与叹息。
当一个方向充满了风量,这个方向就成为我们奔跑的目标,我们衣服的褶皱和热情的目光都和风向保持一致,这使我们成为风的一部分。我们和草屑、黄尘一起随风而动,我们壮大了风的声威,在狂热的奔跑中,我们也变成了黄尘和草屑。
风的快乐,也构成一切事物的幸福感吗?
其他的方向,正在发生着什么呢?
有没有例外——是否有一个人,他的目光越过风的脊梁,越过风的满足和狂笑,指向和风背道而驰的所在?
见证风的方向,就是为一场风的过程和结果做证,就是见证沙丘的漂移,见证绿洲的毁容,见证尘土对城市的污蔑,见证向日葵和甘蔗林倒地不起,见证狂涛对渔船的戏耍,就是见证一种毁坏力如何以无序的回旋运动嘲笑日常生活所遵循的一切守则和范式。
低矮的东西风是吹不走的——某样东西消失了,我们会说“雨打风吹去”。风的厉害就在这儿,它吹走无限多的东西,但总有一些东西是风吹不走的,风拿它没办法。
比如,地平线。
地平线不是虚无的东西,地平线是很实在的。通常,地平线就是大地。大地是低矮的,不能再矮了。风和大地缠斗了一辈子,结果是:风累了,而大地还在那儿。
大地上种着麦子,麦子其实不高,可是和大地比,就有了高度,这时,风就来收拾它。风不是自己来,风还有许多同盟者,比如季节,比如镰刀。季节一到,麦子熟了,镰刀就挥舞起来将它放倒。等穗麦子颗粒饱满,镰刀就成了它最后的记忆。其他的庄稼也是,逃不掉的。
粗粗一数,地平线上的东西,哪座神庙能够永远屹立?哪串葡萄能够永垂枝头?哪条瀑布能够永不枯竭?哪首圣歌能够永唱不衰?一只梨子掉下树,一个王朝谢幕,这两个独立事件要是由人来评论,不知会说出多少种的差异。人的思辨精神总是被风嘲笑。风说,你们太无聊了,这两件事是同类项,都证明一个道理:风才是征服者,其余不过是尘土而已。
风继续摧枯拉朽。那枯的朽的都是原先冒出地平线的高傲家伙。风具有可持续性,那些高傲的家伙也是如此,一茬茬、一批批、一代代地生长出来。他们是带有使命的,他们想改变地平线,影响历史,甚至想和风决一死战,他们的理想,就是将风打败踩在脚下。而现实却是,谁敌得过风的屠杀?临了,他们都被风拿去祭旗。
不妨说说文字。你抚摸一本书,上面的字都是平的。这真的很神奇,一切伟大的传说、非凡的遭遇、感人的爱情、深刻的交谈,都是由这些没有高度的平凡文字记录下来的。早期的文字也许更加谦卑,它们刻在龟甲上,你用手摸一摸就会发现,那些文字都凹陷在刀痕中。刻在山崖或石板上的字,也是这样,它们让自己处于暗影之中。光明交由别人受用,文字愿意享受阴影,在阴影中呈现出线条、結构、字形和字义。这是文字的性格。它不去占据高处,而是在低洼处发力。
文字如此低矮,风也无法将它戕害。
责任编辑:田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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