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谎言和誓言

时间:2023/11/9 作者: 散文 热度: 14959
向以鲜

  后周显德七年(960)大年初一,危险的鼓声响起, 边关险情突然传入宫中,镇州和定州同时急报,北汉联合日益强大的契丹人将挥师南下,政权危在旦夕。

  这一年, 后周皇帝柴宗训还不到八岁, 只是一个刚刚接过皇印没几天的孩子。无论小皇帝还是实际执政的皇太后,谁都没有意识到这份军情急报的蹊跷,更没有意识到,柴宗训的天子身份很快就要结束了。宰相范质和大臣王溥,与太后紧急商议后,决定由殿前都点检(朝廷直属军队的高级统帅)赵匡胤率兵迎击入侵联军。

  傍晚时分,北伐队伍来到距离河南开封东北四十里左右的陈桥驿,在这里安营扎寨。赵匡胤把心爱的战马拴在了一棵粗壮的槐树下, 很快走进了临时的虎帐中。夜色降临,周围显得那样安静,只有黄河的波涛传来轰响。

  东方将白, 就在一切看起来都很寻常,而且秩序井然的时候,震惊历史的戏剧性一幕猝然拉开了帷幕:喝过几杯小酒的赵匡胤还在睡梦中时,帐外突然传来惊天动地的喝叫声!赵匡胤正要起身出去看个究竟,手下仓促进门禀报:众将领强烈呼吁立点检为天子,然后北征。

  后来的故事大家都知道,赵匡胤一手策划的陈桥兵变虽然带有几分大型谎言的历史闹剧色彩——历史就是如此吊诡,始于谎言,展开灿烂——但正是从赵匡胤称帝建立大宋王朝开始,分崩离析的中国重新走向统一和富强,也正是在赵匡胤手中,中国社会发生了深刻的变革,创造出傲视天下的赵宋文化。

  摇身一变成为开国君王的赵匡胤在龙枕上却有些睡不安稳:既然我赵匡胤因为重兵在握,可以轻易披上黄袍,而今朝中这些开国的功臣,这些同样拥有强大军事权力的将军们,难道他们就没有这样的野心吗?

  宋太祖的心思,很少有人能读得懂看得透,但宰相赵普是个例外。在太祖发动兵变的过程中,赵普也是一个至为关键的人物,就在太祖黄袍加身之时,正是赵普和赵光义派人快马入京,通知内应石守信和王审琦,做好迎接新君的准备。赵普心细,且富有政治韬略,懂得宋太祖的心病。于是,著名的“杯酒释兵权”,就在太祖即位的第二年,也就是建隆二年(961)的夏天上演了。

  杯酒释兵权的故事并非一次性编纂定稿,而是像一部历史长剧一般,随着时代演进不断得到充实和改编。最早记载此一事件的, 是真宗时任宰相的丁谓所著《谈录》。丁谓认为,宰相赵普某日突然对太祖说:不能再让石守信、王审琦这些人掌管兵权了。太祖不解, 赵普继续说道:石、王二人虽为忠臣,并无二心,但其手下就难说了,到时就怕他们也会像陛下当初在陈桥那样,身不由己。太祖紧锁的眉头舒展开了,赵普不愧是真懂他的人。太祖听从赵普的建议, 很快解除了众将的兵权。在这个早期的释兵权故事中,主角是赵普,太祖只是配角,也没有加入盛宴杯酒的戏剧化元素。

  杯酒释兵权故事的雏形,在仁宗时才完成。同样是宰相的王曾,在其《笔录》中对此事进行了进一步描绘:迫于赵普的苦劝,太祖在宫中摆设酒宴,召来大将石守信等人, 饮酒畅谈君臣兄弟的往事和友谊。言笑之际,太祖话锋一转,说自己迫于言官的压力, 不得不做出让各位解甲归田、安享晚年的选择,希望各位能理解他的一片苦心。石守信等人诚惶诚恐,立即叩首致谢。正所谓飞鸟尽良弓藏,能保全自身和家人的性命,已属万幸了。需要注意的是,此时故事的主角已经开始发生转移,而且,“杯酒”的元素已经渗入。

  到了神宗时代,故事变得益发绘声绘色。在司马光的《涑水纪闻》中,宋太祖已成为故事的绝对主角:建隆二年七月,太祖对宰相赵普忧心忡忡地说:从唐末五代以来,天下君王走马灯似的变换,姓氏已变了不下十个吧,这些频繁的更替,给普天之下的老百姓都带来深重的灾难啊!我一直在思索其间的原因,希望能找到一个最好的方法避免这样的悲剧重演。朕知道你是很有智慧的人,你能告诉我吗,应该怎样做才能实现这个愿望?赵普则回答太祖:陛下能这样想,真是天下苍生的福分。唐末以来的战乱之由,盖来源于武将手中的权力太大太重,将强君弱,哪有不乱之理!现在要根治这个顽症,唯一的方法就是解除将帅的兵权, 控制其手中的财权。赵普还要往下说,却被太祖制止:爱卿不用再说,朕明白该怎样做了。

  宋太祖选在一个晚朝完毕时,于宫中摆开盛大筵席,宴请石守信、王审琦、高怀德、张令铎等一干军界名将。饮至酣处,太祖举杯对众将说道:众爱卿,朕有今日,全凭你们的倾力帮扶。又接着说:但是在朕看来,当一个天子还不如当一个节度使来得安逸。石守信等人忙问其故。太祖叹息道:道理很简单,谁不想当天子呢?石守信等闻太祖此言大惊失色,纷纷叩首以表忠心。但这远不是太祖所要的效果,太祖道:即便各位没有异心,你们能保证手下的将士没有他图吗?如果有一天他们也把黄袍加在了各位身上, 那时也就由不得各位了——想当初我不也是这样吗?石守信等人终于听出太祖的弦外之音,请求皇帝指出一条明路。于是,太祖对众人说道:人生在世,不过图个富贵享乐平安而已,众爱卿不如见好即收,急流勇退,到乡下置下良田美宅,寻欢作乐以终天年。为了表达与众爱卿情同手足、血脉相连之情,我还愿意将自己的女儿与你们的子女结为姻亲,以同享富乐!石守信等人随即跪地叩谢:陛下英明,为微臣想得周全,龙恩浩荡,臣等没齿不忘。

  次日,石守信等人一齐上疏,请求辞去兵权。太祖一概恩准,优以赏赐,又将自己宫中的两个公主分别嫁与石守信和王审琦的儿子,自己的胞弟赵光义则成了张令铎的女婿。太祖深知,姻亲的联系,为可能的反叛再上了一把锁——这是中国历史上最为和平的解决重臣与君主之冲突的经典案例。在既往或后来的朝代中,解决这种冲突的常见方式,每每总不能避免杀戮和战火。

  杯酒释兵权虽然暂时消除了太祖的心头隐患,但同时也种下了恶果:由于兵将分离, 宋朝的军事战斗力被大大削弱,以致在与西夏、女真或蒙古的抗衡中,始终居于下风。因此,一杯酒,当然是一杯浸透着政治智慧的酒,其力量与影响到底有多大? 直至今天,我们仍很难准确掂出它的真实分量。

  接着,太祖干了执政以来的第二件大事。

  比起第一件,第二件大事的政治学意义更为深刻,如果说前者主要是出于巩固自身权力的考量,那么后者则已经超越了个人的目的,弥漫着迷人的爱的光辉。

  宋朝虽然在征战方面相对处于弱势,但在经济、科技、文化方面却获取了空前成功,中国古代四大发明中的三项(印刷术、火药和指南针)都成熟于这个时期。陈寅恪先生有言:“中国文化造极于赵宋之世。”

  宋朝的文学艺术、科技文化方面,之所以能取得如此的成就,原因当然是多方面的,比如在很多领域,由于历史经验和知识的积累,至宋代成熟发展已成水到渠成的必然。此外,更为重要的政治因素是,宋朝对知识分子或士大夫,采取了特别宽松的优抚政策,为知识分子发挥创造才能提供了广阔的空间。可以这样说,在中国的历朝历代,宋代知识分子的境遇是最好的,虽然偶尔也有一些文字狱出现,但总的来说,宋代知识分子的日常生活和精神生活,还是充满自由和理想色彩的。

  宋代知识分子得享这样的境遇,与一块从宋朝建立之初就已秘密镌刻的石碑密切相关。

  关于这块著名的太祖誓碑,早在叶梦得的《避暑漫抄》中就有记载。赵匡胤于建隆三年(962)派人秘密镌刻了一块石碑,立于太庙寝殿的夹室之中,称为“誓碑”。誓碑平时秘不示人, 以销金黄幔密密遮蔽,并且门禁严格。誓碑只在两个时候开放:一是太庙四季祭祀时,二是新天子即位登基时。誓碑开放之时,也仅有两人能够看到其内容:一位是在位天子或新天子,另一位则是一名不识字的小黄门(太监)。其余的人都必须远远侍立于庭中,莫能仰视。天子行至誓碑之前行再拜大礼,跪在地上瞻仰誓碑,并默诵于心,再拜而出。在此过程中,群臣及近侍既看不到誓碑内容,也听不到天子默诵的声音。

  整个北宋的各代皇帝,都严格遵守着这个神秘的宣誓仪式,没有人敢于违背。

  太祖的碑一直隐立在太庙寝殿的夹室之中,除各位皇帝之外,无人知晓石碑上的誓词究竟为何。然而这个情形到靖康之变发生了变化,赵宋王朝保守了一百六十余年的国家秘密终于泄露人间:金人将宋朝祭祀礼器席卷而去, 太庙大门洞开,寝殿夹室中的誓碑露出了庐山真容——

  誓碑高七八尺,宽逾四尺,碑上仅镌刻着三行誓词,共五十六字:

  柴氏子孙有罪不得加刑,纵犯谋逆,止于狱中赐尽,不得市曹行戮,亦不得连坐支属;

  不得杀士大夫,及上书言事人;子孙有渝此誓者,天必殛之。

  刻在石头上的这五十六个字,有人称其为中国史上最为不朽的箴言。它是在古代皇权独裁制度下,统治者所能做到的最开明、最有效的制度设计。尤其值得称道的是,它并不是一石空文,或是仅给世人看的摆设,而是刻进了宋朝最高统治者的头脑与灵魂深处。它是誓言,也是律令,从最顶层的制度入手,对统治者心灵与行为施行制约。尤其是对于第二条的践行(不得杀士大夫,及上书言事人),为宋朝在中华文明的进程登峰造极打下了至为坚实的政治基础。在时间上比太祖誓碑晚两百多年的英国《大宪章》,是国王被迫与贵族签订的权力分配协议。太祖誓碑却不一样,它来自伟大君王的内在的良知。太祖誓碑是皇帝对臣下,尤其是士大夫或知识分子特别优遇的承诺,有着宗教仪轨般的自我约束效力。

  由于太祖誓碑的存在,生活在宋代的知识分子比之前或之后的,都要快乐和幸运得多。深蒙这种恩泽的范仲淹,曾由衷地感叹:自从我大宋建立以来,从未滥杀过一个臣下,这是我辈的幸事,也是国家的幸事,只有胸怀盛德的朝代,才能做到明智如此啊!

  对太祖誓碑存在的真实性,亦有学者提出质疑。理由主要有两点:一是宋代帝王并未完全做到不杀士大夫及上书言事人,比如宋钦宗杀大臣王黼、朱勔,宋高宗杀太学生陈东、欧阳澈,还有杀岳飞、韩侂胄等, 这明显与太祖誓碑的要求相违背。二是太祖誓碑的保存方式也值得怀疑——誓碑上的内容并不是见不得人的阴谋,如果明白地昭示,也是很光彩的仁德之事,完全没有必要做得如此神神秘秘。

  然而这两点质疑,其实也并无多少说服力。太祖誓碑上的第一条,整个宋代王朝的统治者基本上都做到了,对后周柴氏的后代, 一直以友好和尊重的态度相待。第二条,不杀士大夫及上书言事人,宋朝历代统治者也保持着很好的纪录,因此才有范仲淹发自内心的感叹。在长达几百年的政治岁月中有几个大臣或士大夫被杀,并不能仅据此就武断结论,宋代君王没有守誓碑之约。至于第二个质疑,恐怕就更显苍白——太祖誓碑的内容一旦公示,则可能导致一个奇怪的现象出现:柴氏后代和士大夫或知识分子们据之肆无忌惮,甚或置国家法律法规于不顾, 因为他们知道,他们已先天地获得了赦免——赵匡胤会做这样的傻事吗?

  宋代士大夫遭受严重迫害或杀戮的,比任何一个朝代都要少, 这是不争的事实。出现这种现象,原因当然是多方面的,比如与宋朝扬文抑武的治国方略有关,等等。但毋庸讳言,这也必然与宋太祖立下的誓碑息息相关。我们甚至可以大胆推测,若无太祖誓碑的存在,卷入乌台诗案的苏轼,即便有英宗皇后高太后的特别关照,恐怕最终也难逃大劫。

  宋代的诗人、宋代的艺术家、宋代的学者,还有我们这些后来者,都应该感谢这块伟大誓碑——即使这块誓碑早已在历史烟云中不知所终,但它的风骨和气度依然垂范至今,存在于逾越千载的中国人的良知和善意之中。

  登峰造极的宋朝,就是这样——自始至终,它的不安,连同它的温柔与它的信誓,统统掩映在了动荡缥缈的历史与人性的烟云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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