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吞墨
若在深冬, 走在皖南的山水之间,是有寥落美的。寥落是一种美学吗?当然是,比如残荷,比如枯山水等。皖南的冬日,是黑与白的美学范畴,如果还有别的多余色彩,那就应该是灰。灰色,应该是黑与白所衍生,是黑白的子嗣。皖南的冬日看水,最有味道。水须映山看,山在水中,水在山中,水噙着山,山映着水,山水有佳趣。最喜的是水中有鱼,水清,鱼之眼、尾、鳞、鳍纤毫毕现。冬日天气,常常是阴翳或灰蒙蒙的,这时候,山在水中映照,水平如镜鉴,鱼在水中游,似游于一幅幅山水画卷。山是浅灰色的,似被稀释的墨。鱼嘴张合,让人想起宋人魏野的《书逸人俞太中屋壁》里的句子:“洗砚鱼吞墨,烹茶鹤避烟。”
墨香如饵,引鱼来吞。山水是否也有香?姑且命名为“山水香”,或“山水原香”,饵料若有层级,恐怕以山水做饵,无鱼不吞钩。
在绩溪县的湖里村,有一处胡雪岩旧居,这座旧居曾有数处景观,都和水相关,比如石龙喷玉、美坞甘露、古溪石印、清泉回澜等。据说,少年胡雪岩曾在这些泉流中洗过笔,泉流清澈,常被胡雪岩洗至呈灰色,足见其书法功底了得。后来我们可以看到很多胡雪岩的手迹, 楷书工整,笔笔如刀,隶书隽永,如搭弓引弦。
那一日,在湖里村吃到了一条硕大的臭鳜鱼,餐馆的主人说,这条臭鳜鱼的祖上应该是受到过胡雪岩恩典的。
何种恩典? 我们问。
餐馆主人答,这条鱼是生活在胡雪岩旧居水系里的鳜鱼,祖上曾吞过胡雪岩洗笔之墨。
我们一众人等皆笑。笑后,却觉得颇有道理。鳜鱼的祖上吞过胡雪岩所用之墨汁,也算得一条腹有诗书的鳜鱼,更是一条能招财进宝的鳜鱼。遂在举箸之间,也觉得此鱼的味道绝佳,别有一番滋味。
刘克庄也曾写有“洗砚鱼吞墨”之诗,其中有这样几句:“洗教残墨去,乞与小鱼吞。”“校人勿烹汝,腹有素书存。”刘克庄诗中的意趣, 让人对吞墨之鱼陡生爱怜,别吃它们了, 它们至少也是腹有诗书的,并非庸脂俗粉之鱼。
洗墨待新笔,吞墨留碧水。洗与吞,似乎各有成就。如果按照这种说法来换算,古徽州出过那么多名人,朱熹的半亩方塘里所养之鱼,不光吞过朱熹之墨,还吞过“天光云影”;胡适上庄村溪水里的鱼,不仅吞过胡适之所研之墨,还应懂得一些文学改良刍议?倘食之,是否还可助文运、强文胆?
说笑了。搭名人顺风车的噱头,在古今中外都不是什么稀罕事, 但终归是好的,证明人心向往之。美美与共,美的东西,人皆爱之,且爱屋及乌,没有人会面对糟粕仍去蹭热度。
在徽州的山水之间, 一支笔染水,水与烟俱落,黑翻波里影。哪怕已无人洗笔,无人用墨,那水中游鱼亦是悠闲的,是带着徽州独特慢生活格调的。它们有一搭没一搭地在水中漫游,在“山头”吞云吐雾,竟也让人看得入神。若逢傍晚,山头黑黢黢的,日头亮堂堂的,鱼戏水中,即如戏墨;山月入墨,人迹板桥霜亦入墨;暗香墙角一枝梅入墨, 千树万树梨花开亦入墨。山月皎如烛,风霜时动竹,一切都是徽州之鱼的食粮,在冬日徽州,做一尾鱼,也是幸运的:有些山水——地面上的文章,何愁不能饱腹,不能饱读诗书?
鹤避烟
鹤有白羽,鹤身颀长,腿颈细,有仙姿,故很多中国画都有寿星和仙鹤共处一图,寓意鹤龄长寿。亦有仙鹤与幽松框于一例,寓意松鹤延年。当然,亦有鹤立于龟背之上,寓意龟龄鹤寿。鹤的存在,总归是与延年、长寿浑然一体的。
吾乡在明清时期曾有名园:跂鹤园。跂,单脚直立也。跂鹤,指的是鹤单脚站立的状态。此态必安逸潇洒,试想,若临大敌,双脚并用还来不及,哪来单脚直立之说? 想起少年时在故乡屋檐下,观避雨的芦花鸡, 亦是单脚站在檐下的干土地上,时不时还会把头埋在翅膀下小憩,姿态娴雅,亦显媚姿。
鹤立鸡群,是把鹤超拔于众鸟之上的一种比喻。鹤有三长:腿、颈、喙。自是寓意长久, 中国人的审美现在也关注其中两点。形容美人,优雅一些,会说人是鹤颈、天鹅颈;庸俗一些,也有“大长腿”一说。人的身高,上半身大都相近,差距永远是在腿上,所以,买成品裤子,常常需要剪裤脚的店。此店鄙人是不去的,暗地里觉得这是一种不尊重。
鹤之翔也,仪态万千。古有“鹤舞九天”之句,其下是漫天的祥云,再其下是锦簇花团。鹤在中国文化之中,仅次于传说中的凤凰,被称作“一品鸟”,富贵如此,令人向往。在清代,一品文官的官服之上,前面的补子必定是仙鹤图, 鹤仰望百花,脚踩细浪,悠然自得。做到一品文官,可不就是鲜花满眼、滋润富足了吗? 事实是不是这样,不得尽知了。
鹤是具有多面性的。在朝的是它,在野的亦是它。想起隐逸之士林和靖的“梅妻鹤子”,是何等的闲散清孤,以梅为妻,以鹤为子,不食人间烟火,亦不会使人间造孽钱了。此鹤又有野仙归隐之幽趣,所谓闲云野鹤是也,直令千古以来的文人既向往又不敢割舍。
当然,也有贪心之说。比如,骑鹤望扬州,寓指做官、发财、成仙都想集于己身,兼而得之,实在是痴人说梦、痴心妄想。人自己做梦答应,恐怕鹤也不会答应。
吾乡有健身气功,曰五禽戏。是神医华佗根据虎、鹿、熊、猿、鸟五种动物的生活习性创编的一套导引术。此中之“鸟”,即是鹤。白鹤亮翅,是太极的招式,在五禽戏中,为“白鹤展双翅”。展与亮不同,“展”强调动作的舒缓,有过程在其中。“亮”似乎偏重于定格之姿。不管是五禽戏还是太极,鹤都参与了,才是圆满导引。
鹤之鸣似乎不太好听。鄙人曾在城南水库听过鹤鸣。那是黄昏时分,日沉水面,众鸟飞尽,鹤也在水之湄起飞奔赴它的家巢,一声鹤唳,甚是凄厉,令正在垂钓一湖秋水的人都赶紧收竿,念去去也。不早了,鹤都归去,我亦归去。
鹤是爱惜自己羽毛的。这又让我想起清代一品文官朝服上的补子,是不是也暗示他们要爱惜自己的羽毛呢?越是位高权重, 越要讲究德配其位。德, 异体字为“惪”,意指“行正、眼正、心正”,一股正气,一派清流,古今中外,概莫能外以求之。
近读北宋诗人魏野的《书友人屋壁》,还是更喜欢这首诗的另一个名字:《书逸人俞太中屋壁》。最起码背景交代得清楚。诗文如下:
达人轻禄位,居处傍林泉。
洗砚鱼吞墨,烹茶鹤避烟。
闲惟歌圣代,老不恨流年。
静想闲来者,还应我最偏。
“烹茶鹤避烟”一句为在下所喜。茶,本属古代七大雅事,但烹茶之时,鹤亦要敬而远之,实因怕烧茶之炭烟熏黑了自己的羽毛。鹤避茶烟,世所罕见,也正因为稀罕,才令人敬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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