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是通过信件交流情感、思想的黄金时代。那时的我,刚进入青年,创作才起步,大千世界于我而言极其新鲜。我参加长春一个函授文学讲习班,结识了一批分布于全国各地,经历相仿、激情澎湃,刚迈开写作之步就把文学视为生命的同龄人。那时的信啊,天南海北地飞,鼓劲加油的、求教写作知识的、探索人生真谛的,每天把我的工余时间和精神世界占得满满,好像我的亲人大江南北到处都是,根本不止身边这几个家人。
许多往事,依然记忆犹新。
讲习所的董辅文老师,我至今没见过他。他把我的习作推荐给名家评点,我至今保存有公木、徐敬亚的点评手稿。董老师不仅鼓励我,而且字也很漂亮,黑色墨水立式书写,信纸两边空格很宽,看上去不是乌黢黢一片,而是黑白有别、疏密有致,像一件书法作品。偶有错字画个圈,拉到信笺边,再写上正确的,让人看着感觉错都错得有品位。那些年, 读董老师的信, 成为我精神不竭的主要动力来源之一。他现居住吉林长春,我有生之年一定会去拜望他。
诗坛奇人汪国真, 已去世好几年,偶尔想起他,还为他的聪明感叹。他这样的人,注定要走红,否则上天不能答应。他对人世间的认识,已到了骨子里,与我辈根本不在一个层次。那时,我在一家诗歌刊物做兼职编辑, 看到汪国真的自然来稿,觉得还清新,就回信于他,大意是大作暂留,有结果再告云云。于是,我俩成为笔友。1987 年秋天,我去北京鲁迅文学院学习,他到学院看我,并邀我去他家做客。他站在十里铺112 公交车站牌下, 一见面,我就感到亲切,他文质彬彬,戴副眼镜,一副学者样子。我喜欢与有文气的人交往。他大概与我有同样感觉, 拉着我的手,有说不完的话。他的家(应该是他父母家)整洁、干净。他父母都在,我们一起在一张长方形餐桌上吃了饭。他的父亲一看就知是大机关干部,好像是国家某部委的处长还是司长,我忘了,那时我对干部的职级不敏感。看得出他们很欢迎我,气氛很好,还喝了些酒。吃完饭聊了会儿,他就送我去公交车站。可能是喝了酒的缘故,路上他敞开谈论他对诗歌的想法。就是那次,我认定他是一个极聪明的人。他说,写诗不要长,十行二十行就行,专写励志诗。他很有心得地说,不要投大刊,就给各省青年刊物,比如《辽宁青年》《黄金时代》《山西青年》,包括你们的《新疆青年》。就发在它们的封二封三上。那些大学生、中学生,一下就能被点燃起来,你的作品能在青年当中流传,你就能在全国出名。他鼓动我,让我与他一起这样干。我记得很清楚,我当时很不以为然。他这个想法不但破坏了大半天他给我的好印象,而且让我一下就从心里瞧不起了这个人, 一个冠冕堂皇之人,怎么一下变成了投机分子。我对他说,那些不是真正的诗歌, 我不搞那玩意儿。从此以后,我们再无联系,再未通过一封信。果不其然,没几年,他的名字大红起来,以致每当在媒体上看到他,我就暗自嘲笑一下自己。不过,如果今天他还在,见了面我还是会那样回答他吧。人和人不同,聪明人有聪明人的机巧,傻人有傻人的愚顽。
一次, 到重庆参加一个诗歌活动,同去的还有邱华栋。邱华栋当时是《人民文学》的副主编。他与我是八十年代的笔友。华栋见我就问,你字写得好,现还在练吗?我和他从未谋面,但二十多年前,我信件的笔迹他还记得。几年前,关于中国作协团体会员向鲁迅文学院高研班推荐学员一事,我与当时已是鲁院常务副院长的华栋通过电话。我嘴上说着公事,脑子里却闪现几十年前,两个年轻人在信中谈诗歌谈人生的情景。我不知当时他想起这些没有。华栋读书面宽,量也大,没想到的是,这些年,官也越做越大了。
与一个人仅一次的通信,是我人生中的一件重要事。“文革”结束不久,我不知从哪儿得到信息, 北京有个叫北岛的诗人,办了一本叫《今天》的刊物,上面发表的诗歌很怪诞。我试着写去一封信,想索要那本杂志。其实也就是一试,没奢望人家会收到,或收到后搭理我。写封信不费事,丢了就丢了,八分钱邮票的事。可人家就收到了,还搭理了,而且很快给我寄来了杂志。杂志有六七本,蓝皮子的,因邮路远,有些书脊破损,蓝皮裂开,露出了里面的白色纸张。随刊物附有一信,蓝黑墨水写了大半页,大意是:《今天》现已停刊,这是最后几本,都寄给你,很高兴地处边疆的你喜欢《今天》,喜欢诗歌,望共勉。刊物纸张粗粝,字号比较大,行与行间隔也宽。是打字机打的,不是蜡版刻的,更不是铅印。从那几本刊物上,我知道了北京有一批写诗的人, 不仅是北岛, 还有芒克、多多、食指、江河、杨炼,还有福建的舒婷,还有一些我忘记了名字。他们的诗歌,完全与报刊上的不一样, 像从山中流出的溪水,清澈、缓慢又冷冽。我眼界大开,开始知道,诗歌不仅是大嗓门的、一泻千里的,还可以是静谧的、徐徐流淌的。那几本杂志像一盏灯,一下点亮了我脚前好几步远的路途。可惜,一次我出差回来,却找不到了它们。问妻,妻说她把它们当废纸卖了。我哭笑不得,痛心不已。
我最初与文友通信, 是先打草稿,改好后再誊抄到信纸上,字迹工工整整。如写错了字,就涂上涂改液,再一笔一画写上对的字。邱华栋说我字写得好,大概是指我字的一丝不苟。我以为这个习惯不好,拘泥刻板,是干不了大事人的做法,想改,又积习太久。很长时间,我从心里看不起自己这一点。一次,我到杨牧家玩,无意中看到了他诗歌草稿本, 黑色塑料封皮,十六开本, 一行行诗句用碳素墨水写成,豌豆大小的字工整干净, 笔画也有节有致,草而不乱,飞而有根,给人感觉每一笔都不是随意为之。写错的字或修改的部分, 用一条线规矩而潇洒地拉到本子边缘,再清晰地写上修改后的内容。那天开始,我心里大感慰藉,大诗人杨牧尚且如此,我辈碌碌庸人何须纠结。因而我这个习惯,也安然保持了许多年。
前些天整理旧物,翻到保存多年的一批信件,其中易中天的一封来信,让我想起一段往事。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期,我想插班就读武汉大学,插大三,两年后本科毕业。因不知招生具体事宜,就请杨牧帮忙联系在武大做中文系主任的易中天给问问。过去杨牧和易中天同在石河子莫索湾垦区,杨牧在一四八团,易中天在一五○团,他俩曾写诗联名在报刊发表。恢复高考后, 易中天去武大上学离开了新疆,杨牧则继续在团场写诗。他俩是很熟的。易中天得知这个情况,直接给我写了一封信,主要内容是说,他现已不做系主任,武大招插班生有招生简章,如需要可寄我一份。“关照”说不上,有什么问题帮忙问问是可以的。正好那年我去鲁迅文学院学习, 随后就进了西北大学作家班,也是两年拿本科文凭。所以,读武大插班生的事就放弃了。前几年,易中天来兵团讲学,我问他还记不记得那件事,他说已不记得。他一定帮过很多人,当年一个小青年求学的事,他不记得也是完全正常的。
还有一个人我不得不提起,她是陈燕妮。那是我开始诗歌写作的头两年。一天,我接到一封北京来信, 短短几行大意是:我起码很喜欢你的诗,希望能与你保持联系。落款:陈弟。字迹龙飞凤舞且很硬气。一个边疆习作者,能引起京城诗歌写作者的关注,很令我感动。于是,我与这位“陈弟”,便信件频繁地你来我往,谈写作,谈人生。她先是在北京一个铁路单位工作,后又调到一家报社。到报社后,每期报纸都寄我一份,她的新闻稿件、专访,她画的版面,都吸引着我。后来,我到鲁院学习,就约她见面,谁知一会面,见到的是一个漂亮女人。高高的个子,长发飘逸,一条浅蓝色牛仔裤,那么适中地裹住臀部。我脸发热,不太敢看她,通信几年的小兄弟,一下变成了一个美丽女子。她哪年去的美国,我记不清了,只是每到春节,会收到她从美国寄来的贺年卡。她在纽约,先在报纸,后又到电视台。她说人在美国感到孤独,下班回来与猫为伴。有年年底,她说春节回国一定来新疆看我, 但最后没来,而且失去了联系。后来,我在书店看到她的《遭遇美国》《告诉你一个真美国》等几本畅销书。从书中介绍看,她已在美国华人中名声大噪。多年后的一个秋天,我随中国作家代表团访美,在洛杉矶的最后一天晚上, 我与当地一位华人偶然聊起她,才知她早就来到洛杉矶,她办的《文汇周刊》影响很大。当时天色已晚,约她见面已来不及,因为明天一早又要出发。回国后,我在网上浏览,见到她的访谈录,知道她又出了几本新书。在网页上,我还全文读完她的系列散文《湖北老家》,文字还是那样爽利、跳跃,好像又见到她过去信中那特立独行的风格。
还有件关于信件的事,虽和我没有直接关系,但也觉得有趣。去年夏天,诗坛军中著名“三涛”中的两涛——程步涛、李松涛来新疆出差,向我点名要见另一涛——生活在新疆的周涛。那天,我安排在一家豪华酒店,刚一坐定,李松涛就从包里拿出几封信件,边抖搂边说:看看,这是周涛写给我的信,你们都看看。大家一一都看了,看后都笑,不敢相信一贯骄傲的周涛,竟会给李松涛写出那么谦虚的信。李松涛还在一旁不停地说,你们谁能想到,那时的周涛是那个样子。周涛也看了,红着脸边看边说:这是我写的吗,不是吧?他当然知道是自己写的, 只是信中那口气那用词,连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我是最后一个看的。我坐在椅子上,一行行、一页页、一封封看到最后一个字。总共有三封信,李松涛说,他临来前特意从过去的通信中找出这三封,拿来专门让周涛自己看看,让“狂妄”的周涛看看几十年前的他,也是极谦虚的。效果达到了,周涛确实显出了不好意思,很快调转话题,不愿让大家把注意力停留在那几封信上。那时,李松涛在《诗刊》做编辑,周涛是新疆喀什的一个作者。信是用蓝黑墨水写的,字迹潇洒却掩不住工整, 纸面上没有涂抹的错字,说明下笔时的认真,显示了一个作者对编者的尊重。一个人的心气和姿态,是随他的“气候”变化而变化的,而周涛骨子里的严谨和谦逊,也是同样真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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