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之地
当寻找过去的记忆时,有很多次,散漫飘忽的思绪经过一番游移, 逐渐聚拢到一个场所,仿佛照相机镜头聚焦于一点,原本模糊的景色变得清晰。这个地方, 就是北京首都机场三号航站楼。
从你十六岁出国留学算起, 你的生命中将近一半的时间,频繁地与它发生关联。十多年来,每年的暑假、圣诞节假期,个别时候还有春假,往返来回,接送你都是在这个地方。区别只是在于,接机是在二层进港大厅,送机是在一层出港大厅。
接机时总是充满期盼, 仿佛迎接一个节日。我们提前几天就开始准备,把你的房间收拾整齐,床单被罩枕巾都洗干净换上。到了那一天, 总是在航班到达前很早就出发了。我们的理由是怕路上堵车耽误,但内心清楚, 其实是急于将心情调换到快乐档位。
国际航班通关要验证身份, 加上等行李的时间,因此过程较长,在国际出口处等待时,通常要站上一个多小时。但这对我们来说也算不了什么, 想着一会儿就会看到你,等待也成了享受。有几次时间更长,延期兑付的愿望,让期待的滋味更加浓郁,直到终于看到你推着行李车出现在出口。
你的目光在护栏外接站的人群中搜寻,看到我们时,通常是眉毛一挑,咧嘴微笑,挥一挥手,然后又抿上嘴唇,扭过头去,腰板挺得直直的,仿佛很平常的样子,跟着人流走向出站口, 从来不像有些女孩那样高声喊叫,喜笑颜开。我们微笑着,欣赏着你的小把戏, 清楚这其实只是一种故作的矜持, 因为意识到正被众多接站人的目光注视着。你这个年龄的青年男女,自我意识最强,很在乎自己在别人眼中的形象。
我从你手里接过行李车, 你挽着妈妈的胳膊,三人一同走向地下停车场。从此刻开始直到到家,一路上的一个多小时,是我们最为快乐的时光。妈妈像以往许多次一样,不厌其烦地问你,在飞机上坐在什么位置,邻座是什么人,吃了几顿饭,睡觉没有,难受不难受。你总是敷衍地回答,然后急切地问一些你关心的事情, 比如你喜欢的那只猫掸子怎么样了。你也会在说起学校里近期的趣闻时放声大笑。这一刻,你也成了一个再本色不过的女孩子。
接下来就是长短不一的假期, 长到两个多月,短到只有十多天。这段时光,从机场开始,最后又要在机场结束。
送机时的心情显然又不同于接机时。几十天的相伴,思念你的心愿满足了,此刻离别在即, 更多的是对你下一段生活的嘱咐。信息联络的方便与多年间的数次往返,让这样的聚散变得习以为常, 早已没有旧时送别的浓郁伤感, 最多只是一种轻微的怅惘。
在值机柜台办完行李托运, 如果时间还宽裕, 我们会到境外出发通道入口旁边的那家星巴克喝上一杯咖啡。更多时候,是直接把你送进去。但无论是哪种情况,在走进海关通道栏杆前, 一个固定的项目是要拍照合影。地点和背景也是十几年一直不变的,都是在值机大厅中,那一座模拟古代浑天仪造型的“紫微辰恒”黑色金属雕塑前。我先给你和妈妈拍,然后妈妈再拍我与你的合影,最后是三人站在一起,请旁边经过的人给我们拍照。
拍完照片后, 我们转身走到十几米外的通道入口,与你告别。你拉着小行李箱,有时只是背着双肩背包, 迈着轻松潇洒的步子走入海关旅检通道,然后停住脚步,转过身向我们招手,依然和回来时一样,表情中带着几分漫不经心。在这个地方不需要面对众多目光, 因而此刻你的动作表情中没有什么造作的成分, 正是内心真实的投射。至少有一点,可以解释你的这种漫不经心,今后还会有无数次的相逢相聚。你和我们,都是这样想的。
招手告别后,你转身前行。我们看着你走进海关安检门, 配合着做出举臂和转身等动作,身影很快走出视野。那一道门的背后,是你未来的生活。在那一时刻,不论是你还是我们,都确信它一定是非常美好的。那些不确定,反而为之增添了一种诱惑、一份魅力。
十多年来, 在这个地方拍摄的照片已经有几十张。我为此专门建了一个文件夹,将照片精心挑选出来, 按时间顺序存放在里面。
你十多年的人生历程, 均匀地展现在这些照片中,和生命的成长节律恰好吻合。第一次送走你时, 你还是一副幼稚青涩的中学生模样。不久后进入明显的青春发育期,身体丰满了不少,脸蛋也添了几分婴儿肥。然后到了大学时光,节食减肥让你的身材高挑起来,你的发型不断变化,衣着打扮也开始讲究,随意而又时尚。
照片上的表情也有明显区别。最初的几张,眉眼间还有一些懵懂、几分迷惘,那该是混合了离开亲人的不舍, 对即将迎来的陌生生活的忧虑。随着时间推移,你的表情变得越来越轻松自如、开朗欢快。笑容最为灿烂的一组, 要算是在高中毕业后的秋季开学日,那年你考取了心仪的大学,这次离京返美后,你又将走入一个崭新的天地。
看到这一组照片, 我想到了四十年前的那个秋日。在老家县城东边的长途汽车站上,你的爷爷带着我等待一辆班车,要送我到几十公里外的一个城市换乘火车,去北京读大学。候车室里简陋破旧, 拥挤嘈杂,劣质烟草的味道呛人,但我心中完全被快乐填满,眼前一切都是那么美好。你我身处的两种环境有天壤之别, 但我相信你和我当年的心情并没有多大不同。
在我们看来,这样的一幕,将来会不断地重复,这样的合影,也将无休无止地延续下去。那时自然谁也不会想到,那年从海南旅游回京后不久,送你经由重庆飞回美国,会成为最后的一次分别。
从此以后, 这个地方对于我们来说,不再有未来,只有过去;不再有展望,只有回忆。
机场,与古代的驿站一样,都是人流聚散离合之所,最容易让人产生漂泊之感,洞悉人生如寄的本质。“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你匆匆地走了,过早地结束了人生之旅,离开了这座旅舍,不情愿,却又无可奈何。而我和你妈妈,还要在这个世界上滞留或长或短的一些时日,直到某一天,重新与你会合。
今后,因为出差、旅行等各种缘由,我还会多次去机场, 而那个留下许多合影的地方,是必经之地。它不应该有明显改变,它永远会是那么热闹喧哗。走过那里时,我会想起许多次送别的情景, 想起你的身影和模样。
只是,我不再会满怀憧憬地想到未来,不再会有与你相关的种种向往, 不再因为这种期待而萌生出幸福的感觉。我反复体验到的,将是幻灭,是无常,是世事的难以逆料,是人生的无从把握。
一种沉甸甸的虚无感, 过早地袭击了我们,如同一场不按时令节气降临的大雪。
永远
乔乔, 亲爱的女儿, 你回到这间屋子里,不知不觉已经几个月了。你离世后不久, 有几位朋友来家里看望我们时, 小心翼翼地问起你的墓地是否选好。我回答先不着急,过些日子再说。但我心里十分清楚,这间屋子,不是你的骨灰暂时存放之地,而是你灵魂的长久居所。
也有亲友建议,为了避免睹物伤情,可以考虑把房子卖掉,搬到别的地方居住。新的环境中,没有勾起回忆的熟悉事物,有助于早些从哀痛中走出来。我同样含糊作答。
他们当然都是好心, 但事情并非这样简单。想象哀痛与亲历哀痛,大为不同。只要你在我们心里, 就没有任何办法能够让我们忘记你。那么,靠变换居所驱散记忆,也就只是一厢情愿。或者说,如果真能够成功地将你忘记,那么不论住在哪里,其实也都一样。
但我们为什么要把你忘记呢?
自从你出生那一天起, 我和你妈妈就不再是原来的自己了。不仅仅是两人世界变为三人,更重要的是,我们的生命质地从此也不同了,仿佛嵌入了一种重要元素,发生了一场化学反应, 诞生了一个全新的精神天地。而人之为人,最核心的特质,不正是作为精神性的存在吗?你的离去,已经让这个生命共同体变得残缺破碎, 如果再忘记,你,仿佛此前并不曾存在过这样一种构造、一张版图,这样的态度,不是我们能够想象的,隐约中它有着某种背叛的味道。
且不说遗忘无法做到,即使可以做到,它的目的又是什么呢?许多人都会说,是为了避开悲伤痛苦。但悲伤和痛苦,作为最真切也最强烈最深刻的情感体验, 正是生命存在的见证, 正是一个人活着并鲜明地感知到这一点的表征。因此,如果说随回忆而来的痛楚, 是让你得以在我们灵魂中永驻的残忍代价,我们也认了。
所以,我们宁愿每天看着你的遗像,不断地回忆关于你的一切。厄运夺去了你的生命,却无法剥夺我们的回忆。你被记忆,那么你的生命就仍然在以另一种形式存在。每个生命都存在两次:第一次是肉体的存在,活在现实世界中;第二次是灵性的存在,活在挚爱亲人的内心里。
我想到了你的爷爷长眠的那一座墓园。爷爷墓穴的右边,埋葬着一个不幸早夭的六岁小姑娘。在墓碑上的照片里,她天真可爱,笑容甜美。每次去给爷爷扫墓,总能看到小姑娘墓穴的盖板光亮洁净, 上面堆着簇新的玩具和新鲜的花卉, 像是刚刚放上去的。每次看到这些, 我们都有一种感觉,仿佛孩子刚刚离去不久。
记不得是从哪里看到过这样一句话,但此后就牢牢地记住了:这个世界上最深的痛苦,是你一直在我心中,但我到处都找不到你。
从你化为一缕青烟、几块碎骨那一刻起,我们知道,余生与圆满幸福再也无缘,苦难会给今后所有的日子, 打上一层浓重的底色。每一个昼夜,我们都将被对你的思念裹挟,它们像从四面八方吹来的风,像从脚底下汩汩涌出的水流,让我们无所逃遁。
但是,我们也知道,那种诀别之际的悲恸欲绝,不会是永远的。
几十年人生的耳闻目睹间, 我们知道了什么是生命的自卫机制。一个人从苦难的深渊中挣脱出来,靠的是本能。《论语》里也称,“上天有好生之德”。“子不语怪力乱神”的孔子是现实主义者,这里的上天,指的是一种冥冥中的力量。我们愿意相信这一点, 期待有一双手将我们救出苦海。因此,我们相信,随着时光的流逝,将来想起你时, 不会再总是摧肝裂胆, 而会逐渐弱化,被隐隐的疼痛替代。
它仍然是痛苦,但是可以忍受。
可以忍受,就是继续活下去的理由。
你将在这里永远住下去, 不必考虑再换个地方。
此前十几年,我们与你聚少离多,此后若干年,我们将和你在一起,相守相望,为每一个日子创造出质量和密度, 用尽此生的时间。你的肉体消失了,不再有具体可感的形态,我们今后只能在想象中抱紧你,直到有一天丧失想象的能力。
现在,在你回到家里几个月后,钢琴台面上,又换成了几张别的照片——
你站在上海东方明珠电视塔下面的台阶上,双手交叉,姿势乖巧。短头发上别着三只纽扣式的小饰物, 鼓鼓的脸蛋上露出微笑。你穿的是一件黑色的圆领半袖衫,胸前印着一幅卡通动物图案;
你穿着宽大的白色睡袍, 抱着你最喜爱的掸子,从阳台上走过来。掸子在你臂间蜷缩成一团,眯缝着眼睛,一副逆来顺受的慵懒表情,一只眼角上挂着一点眼屎;
你背后是一面漆成雾霾蓝颜色的墙壁,墙根下的长方形花坛里,几丛月季摇曳着粉红色的花朵。你戴着墨镜,身着深蓝色圆领长袖衫和一条泛白的牛仔裤, 腰杆挺直地站着, 阳光在裸露的左脖颈和肩胛处投下一片阴影, 映衬得右半边脖子格外白皙。微微斜仰的脸庞上,是一种带着几分傲气的神情。那是你读研究生第一年的夏天,你正要去旧金山的一家医院实习……
这些照片, 还有数量更多的留下你的印迹的各种物件, 是你的生命曾经存在的见证,同时,也成为一道拦阻吞噬我们记忆的忘川之水的堤坝。
平时,我会定期清理手机里的照片,将打算保留下来的那些分门别类地建成文件夹,存入移动硬盘后,再从手机里删除。但这一年多你患病期间的照片, 不论是我拍照的,还是别人发来后下载的,我都留在手机里, 随时可以点开看。它能够让我感觉到,白天黑夜,行走止息,我须臾都没有离开你。
这样的时刻, 我总是愿意想象灵魂的存在。
你飘浮在虚空中的目光, 就会看到我们每天走进屋子,擦拭干净钢琴的盖板,栗色的漆面永远闪光铮亮。每隔几天,你会看到我们在一只餐盘中放上几只新鲜水果,摆到骨灰盒前面;你会看到我们向一个高筒玻璃花瓶里插上几枝时令鲜花;旁边还有一个欧式花瓶,里面插着一束紫色干花。你会看到我们将三支檀香插到小香炉里的小米堆中,点燃,馥郁的香味随着青烟袅袅升腾。你听到我们在祷告, 祝愿你安宁喜乐。
你在某一个遥远的地方望着这一切。我想象不出,那会是一种什么样的视角,视野中又会呈现为几维的景象?你不说话,你说不出话, 但你应该能够感受到我们对你的爱。
即便阴阳原本隔绝,天国只是幻影,即便一切都是虚空,你更是虚空之上的虚无,又有什么关系呢?只要你在我们心中,你就仍然还活着;只要你在我们的记忆中,你的生命就没有真正消失。
而做到这一点并不困难, 眼前的几张照片、脑海里的数个画面,更有将近三十个春秋中的故事和场景、细节与片段,都为思念提供了丰富的薪柴, 足以让回忆的火苗幽微而持久地闪烁。
我担心的只是,将来某一天,衰老和疾病导致我们神智昏昧, 不再能记起你,那样,你就是真正地消失了。为此,我们祷告上苍,让我们能够避开这样的灾祸,始终保持一种清明的理性。
如果一切正常,没有意外发生,能够依循自然的生命流程,再过十几年、二十年,我们也将离开这个世界, 走进你所在的那一片广袤虚空。
那时,生与死的界限亦将消泯,我们与你又相聚在一起。主体与客体、回忆与期待、呼唤与应答、真实与想象,所有的一切,也都将融为一体,浑然无间。
也不再会有任何力量,能将我们分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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