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忧郁的星期天和布达佩斯的夜晚

时间:2023/11/9 作者: 散文 热度: 15129
洁尘

  一

  布达佩斯,是位于多瑙河右岸(西岸)的布达和左岸(东岸)佩斯的合称。连接布达和佩斯的有好几座著名的桥,诸如伊丽莎白桥、自由桥、裴多菲桥等等,其中最有名的是链子桥。如果说每个城市都有一个标志性的建筑,那么对于布达佩斯来说,它的标志就是链子桥。

  通过电影《忧郁的星期天》,链子桥很早以前就进入了我的记忆之中。2014 年10月,我到了布达佩斯,跟我拥有共同的影像记忆的一个老友就在微信上问我看到链子桥没有,我说:肯定,当然,必须。

  《忧郁的星期天》那部电影,一开头进入观众视野的,就是俯拍的链子桥。顺着绿色钢结构的桥身,镜头缓缓而下,进入布达佩斯的街景,然后进入故事的发生地——萨保饭店。之后,电影又好几次把推动情节的关键场景放在了链子桥上。

  《忧郁的星期天》1999 年在德国和匈牙利发行,很快就成为饮誉全世界的一部名片。这是一个先音乐再小说然后电影的创作过程。音乐,指的是一首著名的歌曲,关于这首歌曲,有着相当传奇的故事。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的一天,匈牙利作曲家Rezso Seress 与未婚妻分手,那天大雨滂沱,Seress 望着天空,深深地叹息了一句:“What a Gloomy Sunday!(真是一个绝望的星期天!)”,随后他写下一首十分凄美动人的歌曲《忧郁的星期天》。接下来,Seress 与各路唱片出版商接洽,不断遭到拒绝,其中一个出版商人解释说不是歌曲不好,只是太忧伤太绝望了,人们听了恐怕心情不好。(这种说法在之后果然成为了事实。)几个星期后,终于有一个出版商接受了这首歌曲,将其灌制成唱片发行了。

  接下来就是一连串关于《忧郁的星期天》之绝望魔力的真实体现。1936 年2 月,布达佩斯的一个制鞋匠在其寓所自杀,遗书中的一段就是《忧郁的星期天》的歌词。这是这首歌后来被人称作“自杀神曲”的开端。随后又有许多自杀者跟这首歌扯上了关系,其中最暴烈的一个场景是:两个人在听完一个乐队演奏完这首曲子后,当场饮弹身亡。

  《忧郁的星期天》惊人的绝望效应,从布达佩斯向西蔓延,在欧洲大陆,在英国,在美国,随着歌曲发行的线路,接连发生捏着《忧郁的星期天》歌单自杀的事件,上吊的、吞枪的、跳河的、坠楼的……后来有个统计数字:仅在匈牙利,就有一百五十七人受这首歌感染而自杀身亡。对于这个社会怪象,欧美很多心理学家纷纷建议禁播这首歌,最后由欧美的几家大电台和大唱片机构共同做出禁播决定,并销毁原版唱片。但故事其实没有结束:这首歌的灵感源头、那位与Seress 分手的未婚妻最终自杀身亡。三十年后,歌曲作者Seress 也以自杀的方式告别了人世。

  现在回头来看,这首歌曲之所以成为厌世诀别的催化剂,跟当时欧美的社会环境有关,世界战争、纳粹灭犹、物质匮乏……欧洲沉入了黑暗的底部,人们在其中看不到光芒,而恰在此时,人们又听到这样的歌声:“忧郁的星期天,我度过无数,今日我将行向漫漫长夜;蜡烛随即点燃,你的夜与黑影分享我的孤寂;闭上双眼,就见孤寂万千,我无法成眠,然孤寂稳稳安卧;不要哭泣,我的朋友,因我终于感觉如释重负;最后一口气带我永返家园,返抵黑暗国度,心得安适……”生是如此煎熬困苦,死是如此安详甜美,受此诱导,一个个绝望的人也就慨然赴死了。

  《忧郁的星期天》,先是尼克·巴尔以同名歌曲作为灵感创作的一部小说,畅销一时;之后,诺夫·舒贝尔将小说改编成剧本,并执导了这部电影。影片的故事内容较真实事件有了很大的变化,更丰厚也更忧伤:奇怪且美好的三角恋情、难以言喻的复杂人性、接踵而至的死亡和最后的复仇,萦绕始终的就是改编成钢琴独奏的《忧郁的星期天》,还有就是——链子桥。

  在布达佩斯的那几个晚上,我多次穿梭在链子桥附近,不停回望它,还乘坐夜船在多瑙河上,从它的腹底穿过。布达佩斯的多瑙河夜景,被称为欧洲最美的河岸夜景,的确迷人。夜色和灯光交裹中的链子桥,像放置在深蓝丝绒之上的琥珀,黄得澄澈馥郁。在桥边,虽然想不起《忧郁的星期天》曲调,但我还记得影片中汉斯在夜里的链子桥边评论这首曲子的话:“这首曲子真奇怪,让人很不安,就像有人对你讲了你不想听的话,但你心里知道,那都是实话。”

  在链子桥边,我也有一种难言的不安,为什么我进入远方的通道总是阅读和观影的体验? 这个通道对于我来说,太熟悉了,太习惯了,也太依赖了,那是不是也可以说——太狭窄了,太脆弱了?

  二

  在布达佩斯住了四个晚上,就住在对于旅游者来说最好的链子桥附近,ARAZ酒店。

  链子桥连接着布达和佩斯,ARAZ 酒店在布达老城区这边,在交错纵横的小街中的一条上。站在酒店门口往前看,几米外是对面的街沿,再往上看,是外墙斑驳的老房子,把头仰起来,看到的是悬在路中间的路灯。从来没有看过这样的路灯,从两边的房子顶上拉一条电线,灯就系在中间,直直地射在小街当中。小街多小,也就不言而喻了。

  我开头没有注意到街灯,晚上站在酒店门口拍几张照片,发现往来行人投射在地上的阴影有点奇怪,再仔细一看,原来是街灯的缘故。

  有一夜,已经十二点过了,我和同行闺蜜苗苗坐在酒店门口抽烟聊天,突然不远处爆发出一阵喧哗。不像是争执,也不像是欢呼,就是一通瞎嚷嚷,然后本来十分安静的小街那头出现了许多人影,朝着我们这边走。那些急匆匆走过来的人影让我有点紧张,有点像是冲着我们来的。

  我为什么会有点紧张?这是有原因的。前几年的一个夏夜,在巴黎,也是我和苗苗,半夜,我们在酒店门口抽烟,突然一个黑人笑嘻嘻地冲着我们走过来。我们觉得不对,赶紧进了酒店,黑人紧随我们进入。大堂里已经没有其他客人了。我们走向电梯,他也紧跟了过来。我明白这个时候不能进电梯了,拉了苗苗走到大堂柜台前,告诉值班经理,那个黑人有点问题。值班经理走过来喊住他问话,这个时候我跟苗苗赶紧进电梯上楼回了房间。那短短的几分钟时间里,有一种非常明显的危险味道,我一直记忆深刻。

  当然,在布达佩斯,虽然那么多人影朝着我们这边走过来,我其实也完全明白跟我们一点关系都没有。所谓紧张,也只是一瞬间的事情。那些人越走越近,后面还不断从小街口涌出越来越多的人。他们走近,然后走过我们身边。全是年轻人,有男有女,脚步匆匆,有的一言不发,只顾埋头走路,有的彼此之间低声议论着什么,间或发出低低的笑声。匈牙利语一个字都听不懂,我和苗苗还是坐在那里,平视着许多的大长腿从身边掠过。我也不知道他们有没有注意我们并觉得奇怪:深更半夜,两个东方女人为什么坐在一扇门前呢? 我对他们倒是真的好奇,这么多年轻人,是从一个什么样的场合散场回来呢?集会?讲座?那些腿和脚真好看,修长、有力、弹性十足。

  1990 年左右,匈牙利和其他一些东欧国家一起,国家形态发生重大改变,至九十年代末,市场经济体制的转轨和私有化的进程基本结束,之后经济开始快速增长。看有关资料说,近年来匈牙利的旅游业和服务业发展比较迅速,但受世界经济衰退以及欧盟经济疲软的影响,日子其实也不太好过,特别是年轻人,就业形势不太乐观,收入也不太乐观。那天晚上,我看着从身边走过的那么多的年轻人,不由自主地想到了这些。这中间似乎有一股熟悉的气息,来自我所经历的八十年代后期。那个时候,我跟我的同学、朋友都很年轻,也都没钱,但我们好像总是在夜里出没于各个场合,然后匆匆走过深夜的街头回家。只有兜里没什么钱的年轻人,才会有这样一种富有弹性的轻盈脚步吧。

  为什么我会认为那些年轻人应该对深夜坐在ARAZ 酒店门口的两个东方女人感到好奇呢?或许他们的确应该好奇,因为那个地方,根本就不太像一间酒店。门是旋转门,但很小,加之街灯昏暗,不注意是看不清楚的。两个外国女人蹲坐于地,是不是有点古怪?

  第一天晚上拖着行李走到这扇门前时,我心想,哦,小酒店呢。推开门却吓了一跳:啊,好高远的穹顶,好宏阔的大堂,完全是别开生面的感觉。后来一打听,这家酒店是获过国际设计大奖的。酒店客房围绕天井而建,从各层往天井张望,都可以欣赏到考究的大堂以及餐厅的露天壁画,相当有风味。

  在布达佩斯住了这么几个晚上,总会上街去晃荡一番。酒店离瓦茨大街不远,于是我们就以那里为目的地,穿行在各个街道上。从我们中国人的视角看去,东欧比西欧的人要“勤快”一些,到了晚上八点过,偶尔可以看到还在营业的商店,不像在西欧,还不到傍晚,所有商店就全部打烊休息了。

  但是,跟国内城市的街景全然不同的是,布达佩斯中心区域的大部分商店在晚上八点已经打烊。一扇扇橱窗亮着,招引着行人过去探望一番。好些书店的橱窗让我驻足,其中错落参差地摆着各种匈牙利文的书籍。虽然文字完全隔阂,但还是有一种特别的亲切感。只要是书,总是有一种悄然相通的气息吧。

  夜里,巨大广告牌上那个儒雅的中年男人给我留下很好的印象。他是谁呢?匈牙利著名演员吗?

  内衣商店有魅惑感。东欧姑娘真的是非常漂亮,颜值普遍高于西欧。我们这一路,从波兰入境,在捷克和斯洛伐克溜达了一圈,一路的帅男美女,都是身形高挑、容貌秀丽、气质清冷,与同样以美貌著称的南欧青年男女相比,不似后者那样浓烈耀眼,更合我的口味。中间绕道去了奥地利一趟,在萨尔茨堡和维也纳的街头,颜值就明显有所下降;待转回东欧,进了匈牙利,又马上回升。就我的走马观感来说,波兰人和捷克人,要更漂亮一些。

  在一个脱衣舞夜店门口,我们驻足观看。作为招揽生意的一种方式,橱窗将舞女以剪影的形式呈现给路人。那个舞女的剪影在里面潦草地扭动,不知是光线的原因,还是因为本身身材的确一般,让我们在外面看了好生遗憾。门很小,时不时开合,有神情不明的男人进出着。进不进去看一下呢?之前有两次参观类似场所的机会,都放弃了。一次是阿姆斯特丹的花街,一次是东京的新宿,原因是我带着未成年的儿子。这次在布达佩斯全是成年人,但想想还是算了。这种地方,没有知情懂行的人引着,贸然进去,也许会有麻烦呢。

  瓦茨大街是Vorosmarty 广场到中央大市场之间的一条购物步行街,与多瑙河平行,是布达佩斯最著名也最热闹的街道。街道两旁有很多古老的建筑,临街全是商店、餐馆和咖啡馆。晚上的瓦茨大街,相比其他的街道,要热闹许多,餐馆和咖啡馆还在营业,中央大市场那边的露天酒吧,不少匈牙利年轻人依然在喝酒聊天。

  就在瓦茨大街和中央大市场相连之处,有一家让我们无比惊艳的店,是一家洛可可风的首饰店,叫Michal Negrin。这家店的首饰极尽繁复华丽,原材料以珐琅和合金为主,设计别致,做工精美,如果是女人的话,可能进了这家店脚步就拔不出来。一打听,老板兼设计师是一个以色列女人,三十七岁开始创建这个品牌,现已世界知名。在匈牙利,Michal Negrin 有三家店,我们在布达佩斯和黑维兹见到了两家。据说在日本有很多家,在中国深圳有一家。店里的首饰不算贵,大首饰没问价,戒指挂链之类,返税后大概七八百人民币。我们一行几个女人发了癫,一通选购。为了返税方便,干脆让同行唯一的男人邓画家一个人刷卡。店员是三个匈牙利帅哥,看着邓画家为这么些个女人刷卡买首饰,惊着了,反复问了三次:你确定这些东西都是你付款吗?你确定吗?

  出了店门我们笑死了。估计匈牙利帅哥心想,中国土豪的日子也不容易,带这么多女人出门,花这么多钱,真辛苦啊。

  在布达佩斯的最后一晚,我们去了闻名遐迩的纽约宫咖啡馆,咖啡馆就在我们酒店附近,伊丽莎白环道的一个十字路口上,从酒店走过去就十分钟。布达佩斯是欧洲著名的咖啡之城,一是言其咖啡馆数量之多,二是赞其咖啡味道上佳。纽约宫咖啡馆1891 年由纽约保险公司建造,并因而得名,如今已是一百多年的老店了。这家店金碧辉煌,装饰繁丽,有一种特别讲究的老式派头。好些桌子的桌布上印着个人肖像和相关照片以及报刊报道,一看就知道是在展示来过纽约咖啡馆的名人。我专门找了一下裴多菲,但没有找到,因为我既不懂匈牙利文,又不知道裴多菲长什么样子。呵呵。

  在纽约宫咖啡馆心满意足地泡了一晚上,出门迎面兜了一身的寒风。我们享受了东欧最后也是最美的两个星期的秋天,此时,冬天来了。布达佩斯的冬天是很可怕的,导游罗先生告诉我们。很可怕啊,没有太阳呢。我说,哈哈,我们来自成都,没有太阳的冬天,我们太习惯了。罗先生说,关键是太冷,成都不会这么冷吧。这倒是,成都的冬天,气温还是很温和的。

  好吧,我们这就走了,回了。

  一路上遇到无与伦比的东欧美景,同行女文青就会伤感:姐姐,你说,我们什么时候能再来呢?为了不扫姑娘们的兴致,我说,我们约着再来呀。

  回酒店的路上,我四下望去,仍是琥珀一样黄澄澄的布达佩斯夜景。其实,很可能,这一辈子这里我只来这么一次;很可能,我看的这一眼,就是我与布达佩斯的最后一次对视。世界太大而人生太短,好吧,我来过了,我看到了,然后我走了。我边走边想回程的航班,说实话,那一刻,我无比想念我在成都的书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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