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夜晚的
秋天。风和草木的气息,手牵着手,一同围住了人间。天空蓝,蓝得带青,绵悠悠的云朵,像往下坠又像往上升。无边无际的天空,高得再没有那么高了。辽阔的大地,也蔓延到蔚蓝的天边。天空。大地。分离,又连在一起。
在村庄,生活仿佛是安安静静的。几只鸡在秋天的阳光中,有的在地上立定,有的在树上打坐。人们从屋子出发,果实从土地出发,汇成了实实在在的生活。在这个季节,谁谁相遇,交谈起来的,一开口就是粮食,就是丰收歉收,再往里说,就说到人间烟火。几个年轻人,在草垛旁聊天,聊起了一个在乡村里的新鲜词语:试管婴儿。一个年长的人,像打鸣的公鸡,红着脸惊讶地问,你们说的用试管的形式,就可以代替干那个? 几个人在秋天的阳光下咯咯咯笑。
不可思议,太不可思议了。
不可思议的事太多了。人人说志国老人疯癫,只有天知道,那不是人人自以为是吗? 天高地广啊,这世界,哪样怪事容纳不了?志国老人说他在夜晚看见一个美女。可是人们偏偏要说那是妖魔鬼怪,说只有神才能看得见妖怪和鬼魂。
这事我也听说过。开始有人说他神,后来就说他神经病。
志国老人小时候,作为童男去迎亲。谁也没看见的人他看见,谁也不知道的事他知道。但是,从志国老人嘴里说出来,像秋天的温柔,让人们惊艳,又像秋天的惊雷,让人惊恐和战栗。
坡那边离城市更近。那边的人,都称我们的居住地为“二半山区”。可是,友旺要娶的新娘,就在坡那边。村人们赞叹:“自古哪里离厕所近,哪里都要肥点,哪有那边的女人嫁到这二半山区啊!友旺太有本事了!”
人们刚收完地里的庄稼,友旺就结婚了。后来志国说,这个世界人神鬼是共居的。他说他亲眼见过,友旺接新娘子那一天,一个新娘变成了两个,用不着刨根问底,信不信由你。因为迎亲那一天,天还没亮,车马就在路上迎新娘子了。车刚爬上红石岩的半山腰,马不走了,赶马车的人怎么唤都不走,使劲拉着缰绳,马吃力地走了几步又停下。停了大概一袋烟的工夫,马突然像脱缰似的,开始飞奔起来。那速度,跟着去的一条狗都追得直喘。当把新娘子迎进新房后,志国看见了两个新娘子顶着红盖头坐在床上。他还要了喜糖,两个新娘子每人给了他两把。志国觉得稀奇,高兴得当作一个新闻一样到处对人说。大人们听见,都阻止他:“小孩子家家滚一边去,别乱说话。”然而,志国赌咒发誓说是真的。有人好奇地挤进新房里看,但都只看见一个新娘子,出来后骂志国睁着眼睛说瞎话,说他是不是起早了被鬼摸了脑壳。
那天,一个照相的人,听闻村子里有喜事,跑来找生意。友旺高兴,就照了一张。拍照的时候,照相的人喊,三个都靠拢,靠拢。新郎官转着头左右看看,说哪有三个,就往新娘子身边靠。照相的移开相机,才喊出,右边这个往左……话没喊完,自己也傻眼了,的确就是两个人。照相的人惊讶的是,照片通过暗房洗出来后,的确是三个人,左右分别站着一个新娘子,一模一样的脸庞,不同的是,一张脸上有笑容,一张脸上有泪水。所有人都惊讶,说照相果然是摄魂的。
事实上,在闹洞房的晚上,人们就都证实了志国说的是真的。
昏黄的煤油灯下,两个新娘子,一模一样,漂亮,风姿绰约。人们开始惊艳,后来觉得奇怪,询问真假。两人像真假猴王一样,都说自己是真的,对方是假的。亲朋好友都惊恐这奇怪之事,若是鬼,怎么敢在光天化日下示人?当时,志国正拿着一根比楼高的竹竿,准备把鞭炮绕着上面燃放,伴郎突然说,友旺的妻子是爬竹竿最厉害的人,能爬上竹竿的,就是真的新娘子。
其中一个新娘子就抢先一步说,我先来吧!竹竿竖在地上,还不稳,她就以惊人的速度爬上了顶端。竹竿像一棵根深蒂固的巨大柱子,十分平稳,她端坐于竹竿顶端,像玩杂耍一样。她说她只想当回新娘子,然后,仿佛隐入空气的黑暗,无迹可寻。
人们听得见她说话的声音,却看不见人。而志国说,他看见她在婚礼的上空独自狂欢。后来他说他理解她,所以她现了身。
在友旺结婚的几年前,红石岩处埋过一个女子,年方二十。传说中是因为她隐藏很多秘密和故事,灾难中断了她生命内在的任务,被一枪毙命。子弹像她带着的秘密和故事一样,被藏在身体里,和她一起埋葬。人们说她身上有铁,后来成精了,随时会神出鬼没。
但是,志国却一直认为她是活在另一个世界里的人。志国经常说,每天夜晚很黑,却会闪烁五彩的光点,照耀着一个很漂亮的女人。人们跟着他抬头看,有时可以看见天上的星星,有时啥都看不见。有人开始说志国乱讲。但是,志国又会说得真真切切。他说她的生命,别说秘密,恐怕简单到什么都可能还没发生就已结束。她活着的家人,在泪水中,忍受生命的背叛和离别。他说她有家,她的家是一座寂静的坟墓。他说她现在长得太高了,一般的人看不见。人们就说志国神,连传说以外的话他也知道,又说他有时说话还像个圣人似的。
但是,后来他们都说志国神经出了问题。因为他总是在夜晚重复一个声音:“爱、幸福、悲悯、生命本身,这些都是人最高贵的东西。可你们这些人类,冷酷,不辨真假,也辨别不了真假,带着仇恨活着。”
人们让他别胡言乱语。他却说他是在替她讲给他们听。人们再也懒得理他,由他去说。直到老去,他都喜欢夜晚。
夜晚宽广,模糊。有人也说,他可以在夜晚滋生出更多的幻想,那是他对他失望和痛苦的唯一慰藉。
喂养秋天
树木。房屋。土地上的阳光。这些秋天的色彩与形状,像一条涌动的河流,令人陶醉。不过,李谭华不这么看,认为它过度地单调了。因为在他生命里,仿佛只有无穷无尽的秋天。为了生活,顾不得去认识有没有其他季节,然后,就老了。时间似乎具有神秘的奥义,没有变,也没有走,只是他的生命在延伸。如果李谭华有一把钥匙,那就是秋天。每一次钥匙的转动,就是他人生的一个记忆,昨日还朝气勃勃,突然就老态龙钟。他自己也分不清这是分裂还是连续,就像命运。
真是这样吗? 是的,也许就是这样。
李谭华的记忆里,从知道什么是食物开始,花儿就已经谢了,周边野草萋萋。他的母亲,在铺满稻谷的田野里,把洋芋嚼碎了送进他嘴里。那时,土地一直在吸吮着浓重的朝露,他尝到的第一种味道,是洋芋。
在高高的谷草垛上,李谭华爬高走低,把草垛弄垮。他第一次被母亲用柳条枝抽,屁股和小腿上,全是蚯蚓一样的痕迹。后来,也是草垛里,和隔壁的小媳妇抱着比力气,却被小媳妇摁翻在地,一对乳房挤得他透不过气来。枯黄的落叶,鸟一样翻飞,然后落在地上,他拉着新娘子踩着落叶走进了洞房。再后来,金灿灿的稻谷,全都低下了头,他的儿子出生了。
季节从没有走啊!绵绵的秋雨,不会停,仿佛天漏了个洞。他的老伴,随着秋雨埋在了土里。由于嘴馋,在收割苞谷秆的时候,他当甘蔗一样咬开吃,咔嚓,牙齿脱落。
欢乐。忧伤。悲愤。一生的季节,全是秋天!秋天!秋天!春天没有经历过。夏天没有经历过。冬天也没有经历过。所有的时间,一直没有走,停滞着,一生都在与秋天同呼吸,共命运。但是,奇怪的是,他门前的一棵树却长得很高大。他真想找个人问问,他是怎么长大又是怎么变老的。
可是问谁呢?他身边的人都没他老。村子里的人,谁都认识他。但是,认识他的时候,他仿佛就这个样子了。他说他没有见过其他季节,却是很多人来向他证明春天花开、夏天繁茂和冬天万物萧条,还对他说他春天下地播种,夏天除草,冬天生火。
关于人们所有的描述,李谭华都是一片空白。他什么也不记得,他所记得的天空,不是暗淡地闪着蓝光,就是寂寞的昏黄,催人欲睡。他记得的,还是枯黄、火红的秋色。他记得夜空有星星,明亮,夜晚散发出清凉和寒冷的味道,却也不是冬天,仍是秋天的景象。为此,有人拿他小时候的照片给他看。他身边有怒放的花,有刚插下的秧苗。但他看了说不是自己,倒像自己的孩子。人们有足够耐心,让他再好好看,好好想,可结果还是一样。人们觉得他现在不是老人,倒像一个迷途的孩子,又像是从坟墓溜出来的幽灵。因为他一口咬定,他就在秋天里出生,突然就变老了。有人问:你就记不得你做过什么事吗?李谭华响亮地说:做过啊,补锅匠!
人们说:那就对啦,你春夏秋冬都在补锅。李谭华却否认,说他就补过一次,还很失败,从烧好的铁桶里倒不出铁水。他记得,阴阳先生老陈家的锅,借给别人家炒豆,结果把锅炒烂了,通了一个洞,拿来找他补。老陈为了要一口新锅,说这锅补不好了。可李谭华说比这大的洞都能补好,他的补锅水平独一无二,十里八乡的人都来找他。老陈说,不是技术的问题,我相信神灵。李谭华说,哪有神灵,那是迷信,世界是物质构成的。
土地上还弥漫着收割后草木的气息。
老陈用一根小棍子,在地上戳了一个洞,然后就坐在他戳过的洞上面。当李谭华烧好了铁水,从铁桶里要倒出来时,老陈就起来蹲着,用手按住自己的屁眼。于是,李谭华烧好的铁水,怎么也倒不出来,铁水仿佛受到向上的吸引,到了桶口就是不往下淌。李谭华重复了无数次,直到铁水变硬也没落下来。他不得不又回到炉子旁,继续拉风箱,努力烧。烧化了,再倒,老陈又重复先前的动作。李谭华偏不放弃,一丝不苟,反复多次。太阳快要落山,他烧铁水的炭也快用完了,他还在使劲拉风箱。最后,老陈把手拿开,铁水倒出来了,补在了锅上。
但是,老陈又突然一屁股坐在他用棍子戳的洞上,又站起来。李谭华补好锅,刚把手挪开,铁块又从漏洞处脱落了下来。
老陈说:咋样? 连地上生长的万物,天地都自有安排。李谭华看了他一眼,一边收拾东西一边说:我敬天敬地,如果遇到一个风调雨顺的好年成,会感谢老天爷的慈悲和恩赐,一年吃了还有剩余。当然,庄稼歉收,我也不能与老天算得一清二楚。李谭华把没补好的锅收拾了放在箩筐里,他不服气,准备回家再补。老陈要把锅提走,说不用补了。李谭华沉默,嘴里再撬不出一个字,挑起箩筐走了。
李谭华回家去后,锅当然补好了。他知道了老陈学过奇门遁甲之术。他送去给老陈,和老陈说:知道海水为啥是咸的吗? 肯定是鱼类挣扎的汗水或者它们痛苦的泪水。老陈念了一辈子东去东拿财、西去西会来的顺口溜,这一次却无言以对。也就是从此以后,李谭华再没有补过锅。
一天,一阵风吹来一地的枯枝败叶。李谭华看见儿子站在自己面前,很激动地说:“哦,原来我还年轻。我们都是绵羊,其他的所有季节,全在身体里,是我们用身体喂养了秋天。”然后,他一一和眼前的人道别。他像从骨头上撕下了肉,将一生变成了一个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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