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大地肌肤相亲
在田地边,脱去鞋,脱去袜,卷起裤管,以裸露的脚趾触碰大地,小心地触碰,像泡脚前尝试水的温度,点到即止。缩回,又伸展。伸展,再缩回。太烫?或是太冰?大地,有着让人心惊魄动的温度,也有着让人着迷的引力。趾尖,前脚掌,整个脚掌。一次一次地相互试探。终于安心。当脚掌心、整个脚底板的每一寸肌肤都落入大地,与泥土无缝对接,仿佛融化,大地的气息瞬间上涌,自脚底,至脚背,至脚踝,至胫骨腓骨大腿骨,至筋脉、血肉,一路上升,至脏腑,至大脑,弥漫全身。整个人,开始与大地息息相通。立春这一日,我赤脚站立在老家的一块田地上,准备翻阅这块土地。“与泥土亲近,你才算是个真正的农民!”父亲说这句话的时候,我三岁,此生头一回下田。田是水田。泥是烂泥。太阳下的田水滚烫,比泡脚的水烫。我缩回脚。父亲说:“试试,再试试就不烫了!你看,稻子都在田里笑你!”
看稻们站立在一片白泱泱的水田中央,不跑,不跳,亦不缩脚,蓝天白云下,一副精神抖擞的样子,我就感觉羞愧。人不如稻?试试,再试试,果然就不烫脚了。把两只脚慢慢地伸入水田,忍住,再忍住。如一棵稻秧把根伸进大地深处。田泥包裹,温暖如春,血脉相通。
父亲说,人是天生就该与泥土肌肤相亲的。为什么长脚气?因为穿皮鞋、住楼屋,断了地气。一断地气,人就要生病。只要赤着脚在泥地上来回走几趟,不抹油膏不吃药,脚气就去了,不治自愈。父亲是农民。父亲有父亲自己的逻辑。我艰难地把脚栽入田泥,又从田泥的包裹中拔出,在一块水田中缓缓后退。插秧,是要后退着前进的。人后退,秧前进。在水田里,我就是一棵硕大的秧,一次次被栽入,被包裹。
人,是大地的庄稼。以父亲的说法,地能长出稻秧、麦苗、油菜、花生,长出花菜、萝卜、芥菜、南瓜,也长草长树长苹果。地就是一件宝器,什么都能长。其实,鸡鸭猪狗也是大地结出的果实。它们吃谷子麦子米糠粮食,哪样不是地上长的?它们只是庄稼变了个模样。有人认不出,但它们骗不了一个真正的农民。人,是变了模样的庄稼。在见风长的日子里,我一次一次把自己栽进田地,又拔出。我想象自己是一棵庄稼,在田里站久了,就会生根发芽,抽枝长叶,慢慢地硕大,直到和大地根脉相连,再拔不出自己。
“到那时,你才是个真正的农民!”对农民,父亲有自己的评判标准。他的道理,他的标准,也是从地上长出的,像一根草,一棵秧,一开口,就在田地上随风飘啊荡啊。一看,就知道是泥土长出的逻辑。
我是终于没能成为符合父亲标准的一个真正的农民,没能把一条根深深地扎进一块田地。这些年,读书,进城,在纸上耕耘,在键盘上奔跑。离开一块田地太久了,坐在城市的上空,我感觉到了头发在疏离,关节在僵硬,太阳穴在突突地跳动,颈椎已无法直立。那些不接地气的病痛,在不接地气的日子里,一点一点地找上了我。
回到老家,站立在陌生而熟悉的田地之上,赤着脚,与大地肌肤相亲。一瞬间的冰凉,立马把我拉回多年以前的水田。想起自己一棵秧一样站在田里,想起终于把自己从田泥拔出,想起自己风一样在田埂上奔跑。现在,我想重新把自己栽回泥土。立春这一日,我赤脚站立,感受大地渐渐回暖的春意,仿佛重回母亲的怀抱。春风吹开坚冰,有一些种子,在身体深处苏醒。掉了的头发,开始重新生长;僵硬的关节,开始蠢蠢欲动;血脉平和,颈椎拉直。肉体像一棵老树爆出新芽,在大地之上开始新一轮的生长。
立春这一日,我站立在大地之上,听见了春天开门的声音。
祖先们躬耕的样子
铁耙是要高高举起,举至最高处,再轻轻放下。铁耙自半空落下,加速,再加速。父亲告诉我,自高处落下的铁耙,齿尖会自动锲入沙地。是的,铁耙会自己锲入沙地。沙地与别处不同,是很多粒沙聚在一起,成就了一整块厚实的沙地。散开之后,每一粒都仍是沙子,在天空飘浮在风中飞扬的沙子。我多少次捏紧又放下,是这些松软的沙子,滋养了我又放弃了我。我把铁耙举起,又放下。放下,又举起。沙地是一本大书,我一页一页,努力地翻阅脚下这一片沙地。泥土芬芳,沙地的气息让人陶醉。身在都市的人们,多少会从这样的气息里回想起飘浮在大地之上的那些麦子谷子和油菜花们的气息。不少城里人的内心,都还留着一条乡下的根。远离沙地的那些日子,我一回回在梦里回味这样一种芬芳。此刻,我站立在沙地之上,把肉身浸泡在这样一种芬芳里。如果可以,我愿意在这样一种芬芳中溺毙,就此死去。在这个时代,可以选择一种自己喜欢的方式死,也是一件奢侈的事。
汗水是自发根出发的,沿额头,至眉,到梁,沿鼻尖,绕行至下巴,如毛毛虫,一步一步往下爬。
对我来说,汗水是埋进肉体的火,汗一出,滚烫的肉体瞬间清凉。如患头痛发热,以石膏、知母、甘草、粳米若干,熬成汤剂,一碗下去,便如汤沃雪,清热去烦。久坐办公室,体内虚火堆积,坐卧不安,此亦是病。下田,握耙,深翻一块地,浑身挂汗,两袖溽湿,则火灭神宁,病去身轻。
可惜,大多时候,我只是在电脑屏前,遥想自己躬耕在一块田地上的模样,亦自然地想起父亲,想起他的耕地、播种、耘田、除草、收割。我躬耕在沙地上的模样,和父亲重叠。我在沙地上劳作的每一个侧面,都与父亲重合。而父亲与他的父亲重合。往前,与父亲的父亲的父亲重合。再往前,若以二十年为一代计,向前一百代,父亲的侧影,便与汉砖上的祖先重合。我翻看汉砖画册,两千年前那些耕作在汉代画像石上的先人,以耒、以耜、以犁,以与父亲相同的一个侧影,翻开新鲜而古老的大地。
我握紧耙柄,挥动铁耙的时候,便感觉自己和父亲、和祖先们,紧紧地连接在了一起。
载芟载柞,其耕泽泽。
千耦其耘,徂隰徂畛。
三千年前,在《诗经》中,上千对农人亦以一个同样的侧影,耕作在商周的大地之上。想象那一个硕大的劳作的场景,黄河奔流,“千耦其耘”,大地在大河两岸不断地向上生长,生动的场面令人神往。可惜,时间禁不起花费,数千年转瞬即逝。时至今日,高楼、马路、飞机、高铁,大地已改变了模样,再看不到如此盛大的劳作画面,这一刻,被藏进一首诗,被定格在秦砖汉瓦之上。一块石头穿越千年,那些躬耕劳作的侧影,到今天仍与其如此相似。今日,我翻开大地的侧影,就是祖先们在大地上躬耕的侧影——黑白,如弓。一滴汗水,自千年之前落下,在今日发出回响。今天,我所滴下的每一滴汗水,与父亲,与秦人,与周人,也是一个模样。
此刻,正是沙地一年中最好的时节,芦芽冒尖,油菜起薹,沙地苏醒。这一日,我最想做的事情,就是在一块地上挥汗如雨。翻土,犁地,播种,然后插秧,割草,耘田,治虫,施肥,收割。劳作与汗水,仿佛热恋,抵死缠绵。我举起铁耙,一遍遍举起,汗液在身体这个容器深处沸腾,滚烫如潮水,喷薄。没有人知道它们躲藏何处,像人不知道一穗麦子一朵菜花藏身何处。汗水把身体打开,如铁耙打开大地。
大地如书卷,一层一层翻开,属于麦子的谷子的油菜花的芬芳,次第喷薄。大地丰饶,没有一种气味会如此丰饶。我一耙又一耙,把一块泥翻开,打碎,看沙土飞溅,看曲蟮造出一个一个桥洞,弓身奔逃。只有被不断翻开的大地,才拥有更多供庄稼呼吸的空气,像一本书,只有被不断翻开才拥有更持久的生命。我一遍遍把大地的秘密翻开又覆盖,却不知道到底是在寻找什么。
有些东西,不需要“为什么”。劳作,是我唯一的目的。我只是向前,不停地向前。我像父亲一样举起耙,像父亲一样把口水唾在手心,像父亲一样握紧耙柄,像父亲一样用泥土搓手。我把父亲翻了一辈子的地,重新翻开;把父亲撒了无数遍的种,再撒一遍;把父亲磨了数十年的耙柄,重又摩挲一回。
我的手心在与泥沙与耙柄的对话中,变得光滑如玉。妻拉着我的手说:怎么会这样?
我无法回答她。
打开大地,重走一遍父亲走过的路,我的手,慢慢地变成父亲的手,祖先们的手。我的模样,慢慢地变成父亲的模样,祖先的模样。
此刻,坐在一个城市的上空,打开笔记本,打开WORD,我的指尖在键盘上奔走。我在心里念着那些赤脚站立在大地上的日子:劳动,多像一件往事!
这个城市,城市之外的城市,会有许多和我一样的人,在回味劳动这一件往事。在回味里挥汗如雨,在回味里与大地肌肤相亲,在回味里一遍遍重叠那个三千年不变的躬耕的侧影。白天与黑夜,星辰与大海,自一张平整的白纸涌出。
像大地上长出麦子,长出谷子,长出花朵,长出诗和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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