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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地生根

时间:2023/11/9 作者: 散文 热度: 15384
陶灵

  一

  罗志军家住在钢厂的平房宿舍,旁边有一棵又老又大的黄桷树,他大概两三岁时,工人师傅把树连根挖起来,锯成截运走了,说是做钢炉用的扒渣板。挖走的黄桷树根系发达,最远窜到前面岩石缝里钻出来,有二三十米的距离。母树挖走后,从石缝钻出来的根又生出一棵儿树,巴在岩石上长大。罗志军十来岁时,儿黄桷树已有大瓷碗口粗了,它的许多条根又盘根错节地紧紧扎进了石缝里。

  有一天,罗志军放学回来,正好老汉儿下班也拢屋,喊道:“罗罗,去砍几根树丫巴来栽起。”罗志军像只小猴几下子就爬上儿黄桷树,砍了三根一米多长的枝丫。他家住端头,房前、屋后和侧墙边各栽了一根。栽之前,他把枝丫底部破成十字口,卡上一颗小石子。大人摆龙门阵时,他听“隔壁戏”,说这样容易发根、成活。

  树丫果然活了,几年后长得比大人手臂还粗。平房的厨房都在后屋,罗志军的老汉儿把后门外的空地平整了出来,夏天傍晚时,相邻的几户人都在黄桷树下摆上小桌凳,边吃饭边歇凉。夜晚,又在树下搭起凉床睡觉。

  这三棵黄桷树长到合围粗的时候,罗志军已大学毕业当了两年老师,家也搬进了楼房。原先的平房宿舍拆除,建起钢厂职工医院的新门诊部,三棵黄桷树留在了门诊部门前,如今,树干粗到两人拉手才可合抱,枝繁叶茂,绿荫如盖。

  我去过嘉陵江中游的沿口古镇,是武胜县老城,江边解放街旁有一坡石梯,与新城相连。石梯入口处两边有房,大约只有三米宽,而上面那四十多步梯道竟然宽达三十米,看起来有点气势。县城完全往外发展后,老街逐渐冷清下来,石梯上偶尔有一两个行人上下。梯道中间挺立一棵粗壮的黄桷树,枝叶扶疏,给四周带来了灵动,看上去这里不但不显荒凉,反而透露出一份时光积淀后的成熟与淡然。

  “这棵树好看哈!”不知什么时候旁边站了一位大姐,穿着淡粉色的短袖T 恤,被身体塞得满满的。我一直专心拍摄,没留意,赶忙搭话:“确实好看。”

  “那次电视上说,这棵黄桷树有一百多年了,其实,才栽二十几年。”胖大姐纠正道。我在网上看到介绍,也说这是百年老树,于是反问:“你啷个晓得才二十几年?”胖大姐挺认真:“这树是邱孃孃栽的,有四棵。”她指给我看,东面梯边还有三棵。其实我早已看到,那三棵比中间这棵小得多,树干只有它三分之一粗。

  “这坡石梯子以前是农贸市场,该邱孃孃管,她住那上面的平房里。”梯道上面是有几间破旧平房,看样子已久无人居住。胖大姐怕我不相信,讲述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我家就在梯子下面,1993 年搬来的。大概是1996 年的样子,邱孃孃说没得地方晾衣服,就砍来几根树棒棒插起,绷上绳子好晾衣服。我也来晾了铺盖的。没想到这几根棒棒活了,长这么大了。”

  二

  “落地生根,黄桷树肯长得很。”小时候听姑爷这么说。

  姑爷家门前有一条山沟流过,左边人户院坝沟边生长着一棵大黄桷树,树冠几乎遮盖了整个坝子。清道光时的一年,春夏大旱无雨,入冬前,姑爷祖上两个老辈子背一包税盐去山里换粮食。第三天回来时,豌豆、胡豆、苞谷、米等一大挑,在路上砍了根黄桷树棒当打杵,天黑到家,顺手插在院坝边边上,没管它。第二年,树棒发了芽……

  姑爷说,这故事是一辈一辈传下来的,传到他这代时,黄桷树仍在,更大更老了,但树前的房子却已改了姓。姑爷的爷爷和妈老汉儿都抽大烟,败了家,搬到旁边的“偏偏房”住。买房的罗家在镇上盐灶房占“股子”,家里殷实。

  “这树是‘活’的,它每天都把我们盯到起的。”陆陆续续听到姑爷摆过很多这树的故事。

  “我老汉儿在的时候说,每隔六十年,夜深人静时,它都要哼一声,像牛的叫声那么大。祖祖、爷爷都听到过,老汉儿也听到一次,按他们说的时间一算,确实隔的是六十年。”姑爷的爷爷把房子卖给罗家前,想把黄桷树先卖给湛记铁厂,他们生产熬盐的大铁锅。化铁水时,须用木棒搅拌,捞出渣滓,其他木棒一入铁水马上就要燃起来,唯用黄桷树棒不燃。罗志军也说过,钢厂用黄桷树做扒渣板。砍树前,按规矩请了一位私塾先生代写契约。先生磨好墨、铺开纸,正准备动笔,突然眼镜掉在地上,镜片摔得粉碎。先生受到惊吓,认为是老天在警告自己,这个契约不能写。黄桷树保存了下来。

  我感冒咳嗽时,如果是初夏,姑姑会从这棵黄桷树干上扯下一些白须须,熬了水给我喝。没白须须的季节,就剥点根或树皮熬水,喝一两天就好。自从这棵树有人上吊死后,我就再也不敢喝它须根皮熬的水了,等姑姑一转身就吐出来。罗家另一面隔壁住的徐家,男主人是工矿贸易公司布店营业员。大概是1973 年的冬天,一个半夜,徐营业员从“学习班”回家,没进屋,直接走到这棵黄桷树下,用一根绳子拴在枝丫上吊死了,地上丢有十多个“烟屁股”。我稍大一点后弄清原因,徐营业员耍流氓,摸了别的女人奶子,单位办他的“学习班”,他害怕了。“摸奶子”事件是送货下乡时发生的,生产队长老婆热情,要给徐营业员“烧开水”喝,他慌了,伸出双手制止:“莫去烧,莫去烧,不喝!不喝!”他高度近视,没掌握好距离,两手正好按在队长老婆的胸部。“烧开水”这点小事,用得着如此大的动作吗? 各位有所不知,过去农村“烧开水”是客气话,实为煮碗荷包蛋的意思,且起码要打三个鸡蛋,多的甚至五到八个,这看每户的家庭条件说话。那时候农民穷得叮当响,平时买盐和煤油的钱主要靠鸡蛋换,徐营业员心善,不忍心喝“烧开水”。“摸奶子”的行为,被同行的人回去报告了单位,据说此人想喝,没能如愿,心里不舒服。

  我记事时,靠近姑爷家屋梁的一根树枝丫是断头的,断头处有一个枯洞,常有雀鸟在此啄着什么。罗家小儿子年轻时在部队当军官,有一年探亲回家,树上麻雀叽叽喳喳吵了他午觉,很生气,掏出手枪打麻雀,砰砰几下把枝丫打断了。居委会借此写信告发到部队,并检举他父亲曾是盐厂的资本家。罗家小儿子被处理复员,回家后在盐厂装配车间打散工,背盐包上车。他老婆是个小学老师,也被清退回来,受不了刺激,疯了。人虽疯,却从不打人砸东西,只骂人,我从没听懂一句。回想小时看到的罗家小儿子,每天微笑着进出,身材高瘦,颇有风流倜傥的感觉。

  有一天在黄桷树下歇凉时,一堆大人坐在一起摆龙门阵。罗家小儿子说,从前的从前,有一年,这棵黄桷树的叶子掉光了,枝丫也枯了,大家都说老死了。腊月里的一天,有一户在院坝杀年猪,地灶锅里炖着猪骨、猪下水翻翻开,不知哪儿来的一个叫花子讨骨头啃。年关叫花子特别多,正忙着的杀猪匠见他连讨饭碗都不拿一个,没好气地“杵”了一句:“骨头没得!汤要不要? ”这叫花子当真:“要!”便提起脏兮兮的衣襟接汤。杀猪匠也缺德,硬是舀了一瓢汤倒在他衣襟里。但他当时就傻了,汤竟一滴不漏。他目瞪口呆地看着叫花子一步一步走到枯黄桷树下,把汤倒在树根脚。“轰”的一声,黄桷树着了火,火苗从下到上舔了个遍,就熄了。第二年开春,被烤得黢黑的枝丫发出嫩芽,黄桷树活了过来。

  部队后来有人来,宣布罗家小儿子按转业对待,县里又安排他去镇上粮站当文书。

  三

  漫步重庆城,随处可见一棵棵苍劲的黄桷树,根系紧紧扎进石缝,屹然挺立在城墙、堡坎、石壁上。初春时,一片新绿悦目;盛夏,如一把把遮阳的巨伞;秋冬,他树凋零,黄桷依然郁郁葱葱地昂扬。这是重庆人特别引以为自豪的一道风景。

  从前,西南一带的黄桷树普遍栽种在寺庙里,老百姓对寺庙既敬畏又惧怕,认为是躲藏鬼神的地方,而黄桷树会招来牛鬼蛇神。第一个把轮船开到重庆的英国商人立德,1883 年第一次来重庆时,看到城郊大路沿途都有庞大的黄桷树遮荫,树的根部通常建有神龛,供人敬香、祈祷。1928年,重庆建市在即,选择本地良好的阔叶浓荫植物栽种行道树,但规定“唯禁用黄桷树”,因它根系发达,把马路、房屋、堡坎都顶破了。所以,六七十年前的重庆城少有黄桷树。

  夏天的重庆城像火炉,黄桷树树干分枝多,树冠大,遮荫效果非常好,如果不能利用,实属可惜。1958 年的时候,重庆城路树队试着在长江路栽种黄桷树,并进行多方考证,认为虽有一定的破坏性,但只要栽种得当,还能有效保护房屋和堡坎,于是将黄桷树纳入行道树种之列,计划栽种四千八百多株。但因种树缺乏,没能实现,两年内仅栽十五棵。

  很多人,甚至园林部门的同志,对栽种黄桷树也有抵触情绪。然而,有一个人却出声力挺,他说:“黄桷树树身宏伟,枝叶茂密,覆盖面大,完全适合山城遮荫降温的需要……”这人名叫任白戈,时任重庆市委书记,他要求园林部门“大栽黄桷树,迅速解决遮荫问题”。分管园林绿化工作的副市长邓垦,也与任白戈的观点一致:“垭口、码头、车站……只要有黄桷树就有群众来歇凉休息,因此,黄桷树应成为群众树、乡土树……”任白戈和邓垦是重庆近邻川东北人,了解黄桷树的习性。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重庆城行道树中已有黄桷树两千三百多棵,1985 年底,近万棵。1986 年7 月,黄桷树被确定为重庆市市树。

  重庆城建在山上,山又在城中,道路两旁,过去建有很多挡土石堡坎,或在岩石上敷一层三合土护面,夏天辐射热大,平时看上去也不美观。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末,园林绿化部门在朝天门城墙和北区路岩壁上进行垂直绿化试点,栽种爬壁虎、夹竹桃等植物。但因人为践踏、土层瘠薄,以及养护管理没跟上,植物几乎全部死亡。后来,园林工人从几公里外运来新土,腰上拴绳子,吊在石壁、堡坎上打洞、填土、垒石做窝子,再次栽种迎春花、爬壁虎、七姊妹等藤蔓植物十来万株,并栽种三千二百多棵黄桷树。三年中,藤蔓植物因各种原因损坏、死亡殆尽,唯有大量的黄桷树成活下来。

  黄桷树的种子比蒲公英种子还细小,随风飘飞,或由鸟粪携带,落地生根。重庆城石多土少,黄桷树又正好属于“气生根”植物,只要有少量的根系置身土壤中,它裸露的根须能直接从空气中吸收水分,就可生长。

  这种种原因,形成了我们今天看到的重庆城黄桷树奇特景观。

  四

  初中时,我读了《松树的风格》《白杨礼赞》后,对满城的黄桷树心存好奇,希望也能从中找到伟岸的故事。那时候阅读物有限,便依靠《现代汉语词典》查找。结果没有黄桷树,只有“黄葛树”,注解是:“落叶乔木,叶子卵形,平滑有光泽,花托球形。木材暗灰色,质地轻软。”虽然有些令人失望,但想来应该是它了:黄桷树的叶子也是卵形的,球形花托可能就是我们俗称的“黄桷泡儿”。

  有一次做作文,我把“黄桷树”写成“黄葛树”。作文本发下来时,老师在“葛”字处画了叉,写上“桷”。事后,我对同学们说,老师也有错判的时候,拿出作文本和《现代汉语词典》当“证据”。

  后来我查证,植物学里也没有黄桷树,就是黄葛树。重庆方言中,“角”与“葛”读音相同,重庆人想当然地认为树木名称应加“木”旁,像铜、锰、锌加“金”旁,鲤鱼、鲫鱼、鲳鱼加“鱼”旁一样。于是,就有了“黄桷树”的叫法和写法,久而久之成为习惯,叫“黄桷”的地名也比比皆是了:黄桷坪、黄桷垭、黄桷峡、黄桷渡……

  错判“黄葛树”的周老师是山东人,七年后我们竟然成为同事。我被抽去写县志,他是县志主编。周老师肯定不记得错判“黄葛树”的事,他家乡没有这种树,入乡随俗,认定了“黄桷树”。可他并没有“落地生根”,县志没写完就远走了,不是回家乡山东,而是去了富裕而陌生的成都平原。

  很快,我也离开县志办,到了市里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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