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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州寻陶潜

时间:2023/11/9 作者: 散文 热度: 15381
钱红莉

  一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供职于长江轮船航运公司的父亲常年奔波于九江—上海航线。每次短暂停留芜湖港码头,他必拎一兜鱼回家给我们姐弟仨改善伙食。这些鱼在驳船厨房冰柜被冻得坚硬,周身遍布碎钻光芒,是滋味丰腴的江鱼。

  每当船靠九江码头装卸时,担任政委一职的父亲,无须再做思想政治工作了,就上岸去九江菜市采买江鲜。十天半月的,少年的我每闻江畔“嘟嘟”鸣笛,内心就颇为欢欣,大抵是我爸爸的船到港,又有鱼鲜可食了。

  那是凭票供应副食品的贫乏年代。

  故,小城九江于我少年记忆里,也曾深深印刻过一笔。二十余年后的晚秋,来到九江,似多了一层故旧的熟稔。

  字面意思看“九江”,无非九条江河汇合处。实则不然,这里的“九”为虚指,是众水汇合之意。嗯,我更爱它的古名——江州。氤氲着无限诗性的一座小城,一条大江傍城而过。陶潜在此做过江州司马,白居易亦如是。

  车子一直往南疾驰,平畴野畈里,铺着黄金的晚稻。车窗外忽现白亮亮湖水,接天连碧,南方气息乍出,心上一霎时起了凉意,想必,九江到了?

  出车站,天蓝得清正,庐山剪影是淡墨写意,虚静冲和,时隐时现。深秋的风颇为温热,深秋的阳光裹着一层馨香。

  一座城市何以拥有如此多湖泊?有水的地方自有灵性。酒店坐落于湖畔,八里湖、赛城湖,携手相依。落日徐徐,映照两湖碎金,橘橙、玫瑰红相互交织,有众神会聚的虚幻。

  登浔阳楼远眺,虽说是六十年未遇的旱季,但浩浩长江行至一百余公里的九江段,便豁然开阔起来了,依然有汤汤气势,对面是湖北黄冈。

  “浔阳江头夜送客,枫叶荻花秋瑟瑟。”被贬江州的白居易的这首《琵琶行》,确乎技艺高超,可是我不能共鸣。他漫长的一生,比起韩愈、柳宗元、苏东坡的坎坷跌宕,可谓顺遂。担任江州司马三年有余,除了伤春悲秋自怨自艾,不见劳心劳力多少实事,无非陪酒送客发牢骚。后去杭州,写诗之余,也算参与了一件兴修水利的市政工程,留下一段白堤。再然后,落叶归根回洛阳,居豪宅,被两小妾侍奉着饮酒莳花作诗,实践着古往今来文人的最高理想,一点点地被异化着,离温暖人性渐行渐远了。

  我实在不能共情他在江州的浅愁薄恨。当然,他体恤底层百姓的《卖炭翁》,与杜甫的“三吏三别”一样不朽。

  二

  我心里只有陶潜。

  别人在陶潜的田园诗里读出了闲适恬淡,我读出的唯有困苦忧惧——年岁愈长,愈甚。

  终于来到柴桑,是陶渊明纪念馆。解说大姐一身紫丝绒,脸盘丰盈,正大仙容的气质。她大约不知眼前这班人皆操持文学这一行当,且大方自信地引领我们进进出出。

  我像个游魂漠漠然四处晃荡。院中翠竹修篁,洒下浓荫一地。荷池干涸,莲蓬枯如青铜。秋风羽羽,阴影处颇有寒意。最后一爿小屋内,玻璃长柜里陈列一帧陶潜山居图卷,大姐热情招呼众人来看。她指这里,复指那里,仿佛我们手持《辋川集》去终南山寻访王维遗踪那么珍重。末了,进入忘我之境的她,滔滔迭迭大段背诵《归去来兮辞》,抑扬顿挫,有音韵之美,令独自面墙而立审视陶潜一生行旅图的我忽然哽咽,泪水大颗大颗往下滚……慌忙摸出墨镜,狼狈而窘迫,仿佛听闻别人的讥讽:这人莫非有病,室内戴墨镜?此时此刻,我似与他心意相通,体恤着他精神上的困苦、愤激。这首辞赋,也是他的精神自况,千年之后的我们来读它,也是温习着他清洁的人格。故欧阳修才要说,《归去来兮辞》是东晋唯一文章。诗赋文章向来是一个人的灵魂自传,映照出的,正是他的心性、骨骼。

  一直觉得,陶潜是天下文人中第一等真人,他守住了知识分子的个体尊严——岂止不折腰?我最佩服的,是他的惝然自若,你看《归去来兮辞》小序写得何等坦诚:

  余家贫,耕植不足以自给。幼稚盈室,瓶无储粟,生生所资,未见其术。亲故多劝余为长吏,脱然有怀,求之靡途……

  如此磊落坦荡,却无寒酸相,彻底超脱于主流俗世之外。大多文人,一贯擅长半遮半掩,早早丢失掉安身立命的“趋真”精神。现实里,我给予一个人最坏的评价,无非是——文假,人更假。

  时间之河顺流而下,一路自晋、隋、唐,到宋,有了一个苏轼,一贬再贬,何等困苦受辱,怎么就不曾崩溃过?他谪居黄州时,便早早找到了精神支柱陶潜啊。苏轼生命中的这一段,虽说早前于史料中厘清过脉络,但直至真正伫立江畔眺望对岸黄冈,我方才恍然有悟:黄州、江州两地何等之近!黄州当地政府也曾辟了一片东坡荒地给苏轼,让他自耕自食。东游西逛排遣苦闷的苏轼,日日饮酒迟归,时不时乘扁舟一叶,过江到访庐山东林寺、西林寺,而此地正是陶潜故乡,苏轼一下抓住了灵魂知音。

  日后,为了向这位东晋第一人致敬,他自黄州、惠州、儋州,一路书写“和陶诗”不辍。

  或许,苏轼不折不曲随遇而安的性格,正是为陶潜精神所滋养着的。《赤壁赋》中“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的宇宙观,不正呼应着《归去来兮辞》中天地自然的和谐吗?二人性情迥异,陶潜的困苦皆藏于诗文的肌理中,不深拓,看不见,苏轼外露些,但两人终究殊途同归了,皆走向了“怀良辰以孤往”之境,也是“倚南窗以寄傲,审容膝之易安”的向内求索。

  三

  到得當下,陶潜还有一位异域追随者——美国汉学家比尔·波特。这位汉学家前来柴桑数次,一直想去陶墓拜谒,但因陶墓今已圈入军事基地,一回回失落而归。最后一次,这位老人托付站岗小战士帮自己带瓶酒给陶潜,拍张照片寄给自己……

  他一直等,不曾等到。

  还是比尔·波特,他有一年重走苏轼和陶诗之路,黄州、惠州、儋州、宜兴……每至一处,便站在苏轼遗迹前读一首苏诗。一名始终有着天真之心的异域赤子,令我这个中国诗文爱好者深感惭愧。

  这次来九江,也想着去陶墓看看。可惜行程内未有安排。打听到陶墓大约在四十余公里处,若执意离队前往,热情好客的东道主想必又要额外安排车辆。平生最怕给人添麻烦,并非一种思想负担,简直上升至道德谴责了。踌躇久之,作罢。

  继续往柴桑乡下深入。午餐在村里吃了茭白、萝卜苗、小河鱼。门前便是南山,视野开阔,储养着满谷满坡野草闲花。秋阳正烈,如焰如瀑。

  我把南山看了又看,心里什么也没有。眼前的一切都是空的,天是空的,山也是空的,无有来路归途——人类生死一场,可不就是“终归当空无”?

  他做公务员十三年。四十一岁上,受叔父引荐,独自一人往彭泽,任县令一职。履职八十余日后,乡官前来视察,旁人令其束带迎候,深觉灵魂受辱的他忽然恼了,索性不干了,辞官回乡。

  这个乡,便是柴桑——中国诗歌史上熠熠生辉之地。

  一个文人,岂能种好地?难免窘迫,内外交困。但看他的田园诗中丝毫不见怨尤,孜孜白描天地自然之美。偶尔的一次低落情绪,见《乞食》诗。长期营养不良的他,大约罹患低血糖症吧。一日饿得心慌,他敲了陌生人家的门。人一看是大诗人,欣然开门纳客,恭敬招待。末了,他又添愧疚,怅惘一声,我不能像韩信那样报答一饭之恩了。

  何等自责啊。

  世间官场,只要肯弯腰,周旋之,钻营之,何愁不可腾达飞黄?岂止报答不了陌生人一饭之恩,甚或妻儿,也不会跟着受苦。你说一个人为了不违逆自己心性,执意溺陷于世俗窘境之中,得要付出多少的孤勇?他的嗜酒成瘾,正是排遣精神困苦的根源吧。人非神佛,除了孤勇,矛盾,想必也是有的。

  高蹈出尘之余,该有多少困顿挣扎?一个有格的人,也是千疮百孔的人。主流俗世的失败,正是他的勋章。

  中国的诗歌史,三篇辞赋不能绕过去。屈原的《楚辞》,愤慨激烈。陶潜的《归去来兮辞》,转为冲淡平和。苏轼的《赤壁赋》,彻底明心通透。这三人的诗文内核中,有一种共通的东西,那就是知识分子的温暖心肠,以及不曾折曲的气节。近年我读鲁迅古体诗,也读出了屈陶苏的影子。

  四

  最后一站,去瑞昌夏家畈。客车迎着夕阳疾行,广袤田畴间一条逼仄小路,近旁湿地,遍布芒草芦苇,就都一齐白了头。一条小河逶逶迤迤跟了我们一路,香蒲丛丛簇簇,白鹭如琴键,并非弹奏寒露之歌,而是立于河畔静候游鱼……我扒着车窗,一路痴望过去,它们一身洁白,参禅般肃穆不动。

  颠颠簸簸中到达目的地,夕阳一忽儿衔山而去了,寒气浸人。这里是长江四大家鱼科研基地,水产教授富于感染力地为我们上了一节鱼类简史课。中等身材的他,古铜肌肤,一件平常夹克,若不开口,一定泯然于众人。可是一个内心丰富的人,一旦操持起自己热爱的专业,就瞬间把众人折服。原本平凡的一个人,忽然有了光。

  每年五月至七月,洞庭湖中的青鱼、鳙鱼、草鱼、鲢鱼们开始产卵。这星辰一般的鱼子顺江而下,漂流至瑞昌段,滚滚江水就也把小鱼子们孵出了苗。这些小鱼苗每一阶段都有一个诗性名字:春花、夏花、冬片……尔后,这些小鱼苗被捞起,以奶粉等好食材饲养之……全国餐桌上出现的四大家鱼,三分之二鱼苗均来自瑞昌。四大家鱼是不能人工繁殖的。天生野性的它们犟得很,非要于洞庭湖自然繁殖,顺江而下地成长。

  任凭人类科技如何发达,有些自然规律也还是不可违逆的。仔细端详玻璃瓶中小如微尘的鱼苗标本,当真令人敬畏。

  鱼研所墙上有一科普,自问自答式。问:什么是鱼?答:是一种终生生活在水中,用鳃呼吸的……生物……

  那么,什么是人呢?人大约是一种能够直立行走用肺腑呼吸的有着喜怒哀乐的那么一种生物吧。

  回程时天已透黑,西南方向隐约有群山剪影,暮霭虚白,龐大绵长,沿着山脚游走……此情此景,正应了陶潜那句——

  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

  洪荒宇宙中的时间轴,说长也短,说短也长,江州这广袤的一片土地,都是陶潜的故乡啊,他所热爱的天地自然之景,我也领略过了。千年之前,千年之后,一切不曾改变过。无论日升月落,无论星移斗转,人类的一颗诗心,大抵总是相通的。

  夜色愈发深了,恍恍然几欲盹过去,望着车窗外掠过的遥遥星火,惊觉天地之间没有人,唯余群山暮霭。

  责任编辑:沙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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