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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理大桥和布拉格广场

时间:2023/11/9 作者: 散文 热度: 15487
洁尘

  一

  布拉格最热闹的区域叫布拉格广场,除了广场之外,还包括查理大桥。

  到布拉格,对于我来说,最关键的那个人名不是哈谢克,不是哈维尔,不是塞弗尔特,也不是米兰·昆德拉,甚至不是卡夫卡。而是赫拉巴尔。

  好几年前读过苗炜的一篇文章,说他在布拉格的一家书店站着把赫拉巴尔书中的黄段子翻了一个遍,然后跟着书店大妈去一个烟熏火燎的酒馆,见到了赫拉巴尔和哈谢克,跟他们聊了聊足球;后来在桥边(应该是查理大桥吧)还看到了卡夫卡的背影,差点上去打招呼,却被九十公斤重的书店大妈死死抱住不得动弹,桥边,乌鸦嘎嘎嘎地飞起来。这篇文章写得有趣,有苗炜一贯的那股邪劲。作家通过想象,虚构一下与自己心仪已久的作家见面的场景,这是真爱。

  我没想象过与赫拉巴尔相遇。我的想法比较文艺婉约——带上一本赫拉巴尔的书,让书跟布拉格合影。

  书是中文版的《过于喧嚣的孤独·底层的珍珠》,中国青年出版社2003 年版。我有赫拉巴尔好些书的中文版,带上这本,是因为它最小最薄。旅途中能轻便则轻便,这本书我还要带回家的。

  让这本书跟布拉格的什么景色合影呢?赫拉巴尔生前常去的金虎酒吧吗?最合适的地点应该是那里。可是我不知道怎么去。我第一次到布拉格,完全不辨东南西北,何况,我也没有那么多时间。看过龙冬写给赫拉巴尔的长文,知道金虎酒吧应该就在查理大桥附近。好吧,那就查理大桥吧。桥边还有卡夫卡博物馆。我也爱卡夫卡呢。

  在我们这代人的阅读记忆里,有一个听觉记忆,那就是斯美塔那的《伏尔塔瓦河》,是他的交响诗组曲《我的祖国》的第二乐章。乐谱上的有一段作曲家的话。“波希米亚的森林深处,涌出两股清泉,一股温暖而又滔滔不绝,另一股寒冷而平静安宁。”这两股泉水汇合到一起,形成伏尔塔瓦河。

  想起有一次和何多苓、欧阳江河两位老兄长聊起音乐。女性多半喜欢弦乐,不太喜欢钢琴,室内乐四重奏是喜欢的,交响乐感觉有点隔膜。他们两位说,弦乐缠绕,线性,缠绵,感性。钢琴是颗粒状的,坚硬,理性。室内乐和交响乐之间的区别,规模在其中起了很大的作用。

  在欧洲最古老最长的查理大桥上,我把带去的这本赫拉巴尔中文版小说摆在了桥栏上,对着伏尔塔瓦河水,拍下了照片,向赫拉巴尔致敬。那天是2014 年10 月12日,早起,查理大桥上笼罩着一层薄雾,十点左右,薄雾散开,阳光通过两端的桥塔,哗啦一下穿刺下来,整个查理大桥上下一片金黄。我一下子就蒙了,金黄色!是啊,黄金之城布拉格,这就是一座金黄色的城市!就是老黄金的颜色!金得无比沉着。怎么能就这样跟想象完全吻合了呢? 想象和现实怎么能够这样毫无分别?我实在是恍惚,一瞬间心乱如麻,晕晕乎乎,跟喝高了似的。怪不得到了布拉格的人说起这座城市,都那么痴狂。

  我拍的那幅照片凝固了这样的景象:

  石桥栏很厚,中间棱起。这种灰色的石头就是传说中加了鸡蛋清的波希米亚砂岩吧?它们让查理大桥坚不可摧。查理大桥的奠基时间是1357 年9 月7 日五点三十一分,按当地的书写习惯,写成135797531;这串数字成了一个回环,正念反念都一样,包含着人们对查理大桥不朽的祈愿。查理大桥也的确回应了人们的心愿,六百多年来安然无恙。

  《过于喧嚣的孤独》摆在桥栏上面,向着湛蓝的天空,向着灰绿的河水,向着远处红顶黄墙的布拉格的老房子,有尖顶和穹顶时不时地冒出来,建筑轮廓线十分优美。伏尔塔瓦河上,两艘绿白相间的游轮成犄角之势远远驶过来,正准备穿桥而过,涟漪荡漾,绿绸起皱……封面上,黑白的赫拉巴尔用手支着脑袋,正严肃地看着前方,谢顶的大脑门上沟壑丛生,鬓角斑白。不知道这张照片的他是多少岁。

  在捷克导演杰里·闵采尔的电影《我曾伺候过英国国王》的开头,当主人公迪特从被关押了十五年的监狱出来时,我愉快地发现,扮演迪特的演员分明就是原作者赫拉巴尔的模样:稀疏的白发在头顶残存着,深凹的眼睛,瘪下去的嘴角上带着既嘲讽又善意的笑。

  阳光照在刚出狱的迪特身上,他眯缝着眼睛,开始了他那古怪的生平回忆。小说《我曾伺候过英国国王》的手稿,也是在剧烈的夏日阳光下打字出来的。赫拉巴尔在小说前面的作者说明中说:“我没法直视强光照射下那页耀眼的白纸,在没能将打出来的稿子检查一遍,只是在强光下麻木机械地打着字。阳光使我眼花缭乱得只能看见闪亮的打字机轮廓。”

  《我曾伺候过英国国王》的电影如同小说的诞生一样,呈现出一种阳光下的景物闪烁和斑驳的特点。阳光下的景物往往会失焦,虚光,十分缭乱,让人眩晕,但这种眩晕同时会给人带来一种颇为愉快的感觉。电影还原了小说“语流说书”的形式和特点,流畅、绮丽、古怪,带有浓厚的黑色幽默,它将半个世纪的捷克社会的变迁推到了一个小个子餐厅服务员百万富翁梦的背后,呈现出赫拉巴尔所独有的“巴比代尔”的气味。“巴比代尔”,是赫拉巴尔为概括他作品中的某种特殊类型的人物形象而创造出来的一个新词,指那些生活在“垃圾堆”上但保持着乐观幽默的处世态度,又能随时随地发现美的底层小人物。

  到布拉格之前,我不仅看了不少赫拉巴尔的作品,还看过爱尔兰作家约翰·班维尔那部著名的文学游记《布拉格:一座幽暗的城市》。班维尔写他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到达捷克首都布拉格时,这个城市还处于相当严苛和幽暗的状态,他跟随一位教授来到一家文学酒吧吃午饭。这个酒吧位于老城广场边一条狭窄曲折的小街上,酒吧窄长、低矮,天花板已经被油烟熏黄了,里面摆满长条凳和三角凳。但班维尔很兴奋,觉得自己很可能在顾客中认出赫拉巴尔来。因为这样的一家酒吧,应该是一直以做各种粗活糊口的赫拉巴尔很可能来的地方。我理解的班维尔所说的幽暗,其中一个原因正是有赫拉巴尔的阳光存在。有阳光存在的地方,幽暗总是更突出更有质感。

  对于一个习惯于从书本上抬起头再去观望世界的人而言,曾经热爱过的作家已然进入了血液之中,一旦身临其境,昔日被滋养过的那种感恩之念,就会像味觉记忆一样的清晰起来。这种感觉,在国内有过很多体验,在国外,也许是因为千山万水的距离给发了酵,体验似乎更为强烈。内罗毕与卡伦·布里克森、伊斯坦布尔与帕慕克、巴黎和杜拉斯、京都与三岛由纪夫、奈良与松尾芭蕉……现在,在布拉格,是赫拉巴尔。我的眼睛和嘴里都有酸涩的味道,岁月跌宕中内心艰难成长时的那种酸涩。人是怎么长大的啊? 多辛苦,多努力,多幸运啊!

  看着桥栏上的赫拉巴尔,我想,他给了我什么? 是捷克文学传统核心的波西米亚气质,是生命的粗粝、忧惧、绝望和狂欢,是不被理解的骄傲,是琐碎的尊严和阴影中的层次与质感。我读赫拉巴尔的时候,八十四岁的他早在1997 年2 月3 日从医院五楼坠落离世。

  阳光中,查理大桥上的赫拉巴尔肖像成了黄金。那一刻,我在心里对他说,先生,我来到了您的城市!

  二

  布拉格最热闹的地方是旧城广场,也叫老城广场,外人喜欢叫布拉格广场。我是外人,也喜欢“布拉格广场”这个说法。

  广场上,有各种堪称绚丽的广场艺人。也许是波西米亚根据地的原因,这里的广场艺人有一种特别的鲜艳和古怪。在波西米亚服装的样式元素中,刺绣、流苏、皱缬、大摆裙、平底软皮靴等等,跟这里的气氛特别搭。而属于波西米亚风格的基本颜色,暗灰、深蓝、黑色、橘色、正红、玫瑰红,还有著名的“玫瑰灰”等等,混杂在周围的哥特建筑和巴洛克建筑以及奇妙的金色光线中,低调又显眼,芜杂且抽象,既像油画一样厚重,又如天空一般单纯。

  各种广场艺人中,我首先盯住了那个“国王”和他的鹦鹉们。

  在横杆上一排金刚大鹦鹉的陪伴下,“国王”着白色长袍,束金色腰带,系曳地的金色披风,箍金色头冠,戴着白色手套的左手站着一只白色鹦鹉。他面对我,右手抬起,面带微笑,背后是双塔耸立的汰翁教堂……我的镜头定格了这个画面。作为一个广场艺人,他的那身行头其实相当简陋和廉价,但在照片中,简陋和廉价全然被过滤掉了,呈现出颇具古风的某种华贵和神秘。

  当天,我把这张照片发到了朋友圈,命名为“布拉格广场,鹦鹉王子”。有朋友留言:此人怎么那么像丹尼尔·戴·刘易斯呢。仔细一看一想,真是耶。再看再想,可以说酷似。这么像刘易斯,那“王子”的称谓就轻了,叫他“国王”吧。

  说起来有一种牵强的缘分。我对布拉格较为具象的了解,是通过书——米兰·昆德拉的《生命不能承受之轻》和影像。《布拉格之恋》的男主角就是丹尼尔·戴·刘易斯。刘易斯是作为布拉格这个城市的某种印象进入我的阅读记忆中的,居然,在我第一次来到布拉格的时候,就迎面“遇到”刘易斯。

  说是应该早些到布拉格。但能有多早呢?作为中欧的中心城市,它历来就是焦点之一。尼采曾说,说到音乐,他想到维也纳,说到神秘,他想到布拉格。

  现在的布拉格,已经是全球旅游热点城市了,旅客流量可能比不上巴黎,但据说跟西欧和南欧主要旅游城市相比也差不多了。吸引全世界游人的关键因素,除了布拉格这个城市特有的美貌之外,漫长的历史、曾经的世界中心地位、波西米亚风情、神秘感觉、两种意识形态的占据和由此造成的对峙和变革……使得布拉格拥有一种特别的丰厚滋味。

  之前看过很多布拉格的照片,雾气和阳光锻造出一个金色的城市。待实际来到布拉格时,我发现,从色彩感觉来说,如果说布拉格是黄铜色,似乎更合适。不过,金子和布拉格分明更为匹配,蒙了些微锈迹的金子,就是布拉格。

  布拉格广场那个区域,包括查理大桥,人真是多啊。我们的导游罗先生说,东欧其他国家的旅游有旺季和淡季之分,比如我们已经离开的波兰,很快就会入冬,游客就相当少了;但布拉格没有旺季和淡季的区别,一年四季每一天,布拉格的这个区域都是这么多人。

  布拉格广场上人最多的地方是天文钟的下面,人们簇拥在那里,等着报时的钟声。天文钟十分精美,但背后的故事十分悲惨:1410 年,当天文钟完工后,执政者为了不让设计师造出比这更好的钟,派人弄瞎了他的眼睛,悲愤的设计师跳进了自己设计的作品里,以身殉钟。我目睹了天文钟的一次整点报时,钟面下面的十二门徒木偶轮流出来转一圈,同时,旁边的死神牵动铜铃,最后以雄鸡啼叫结束报时。在钟下刚一转身,遇到了一个贩卖劣质手镯的老头,说自己是塞尔维亚人,嬉皮笑脸缠着我买,说他很穷。我说我也很穷,他笑得更开心了,还嘟起嘴想在我脸上亲一口,我赶紧把他推开。

  从早晨到近晚,我们一直在布拉格广场和查理大桥两边来回游逛。一会儿被身背一个同等身量的木头偶人的餐馆招领人走过来塞一张广告单,一会儿遇到正在闭目悬浮的杂耍艺人横在路中间,静静看一会儿,在小盒里扔下两个小钱绕道而过……此刻,查理大桥青蓝色的雾气已经完全散去,金色阳光笼罩着一切,桥上很多摆摊的艺术家,画肖像或者卖手工制品的,都在逆光中成了虚蒙蒙的人影。那支塞尔维亚四人铜管乐队继续演奏着,乐声让人想起库斯图里卡的电影配乐。走累了,干脆在桥上那个小提琴手的身边坐下,我摘下帽子,放在面前,对同行友人周露苗说:你觉得会不会有人把钱放到里面? 小提琴手朝我们做鬼脸,又拉起了ou raise me up,拉着拉着,突然停下,朝着他的CD 摊位一扭屁股,嘴里配合一声“噗”,然后在周围人的笑声中十分得意地抽鼻子。我对苗苗说,这家伙长得好像憨豆,我要买他一张CD。买了,十欧。他搂着我照了一张相,又翻开CD 封面,给我讲他灌的这张CD 里面还有哪些名曲,说,你看你看,有ou raise me up 哦。

  查理大桥和布拉格广场都太迷幻了,两边由几个曲折穿梭的小巷连成一片,中间有一个著名的十二秒绿灯街口。绿灯亮起,只有十二秒,行人必须快速通过,否则就可能被开得飞快的布拉格的汽车撞到。为什么只有十二呢? 谁也不知道。

  记不得来回经过几次十二秒路口。每次回到广场,“国王”还是那样,跟他的鹦鹉们站在一起,不知道在表演什么。也许他的表演就是这样站着,在阳光下。日光开始倾斜,我们等不到他取下头冠了。在我的想象中,“国王”会在火烧云的夕照中取下他的头冠,让长长的头发披散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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