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碧口穿过青川,走到甘肃最南端。村子叫李子坝,人称“南来陇上第一村”。有些远,但是充满期待。到达时,雨赶在我前面到了。雨像是个领路的人,一路小跑着。
李子坝并没有坝,多高山,多密林河谷,也多雨,也多云多雾,早晚清清凉凉,没有燥热。茶就喜欢这样的地方,温温润润的,独居远山,清静,不闹。李子坝的茶,是云培雾养的。青石板的路,在雨里清幽悠长,通往一户户人家,竹楼木屋,就在茶园边上,绿树灰瓦,在雾里浮着。妇女端着大碗在路边吃饭,转身唤一声,她家的狗就听话地走来,偎在她身后,摇着尾巴。搞摄影的朋友又惊又喜,赶紧抢抓了画面。她们用吊壶烧水,屋子一角的地上,一个土坑,烧起长木棒,红红的火焰就舔着壶,一会儿,壶里冒出白气。主人泡茶水给你喝,不管你来自哪里,都认你为客人。烧火的老妇,身边卧着狗,乌黑的墙面,乌黑的壶,火光打在老妇人的脸上,像一幅油画。
下雨真好,凉意袭来,雾把山尖包裹,山就安静了。陆羽一定也喜欢安静,好茶,是内心的幽静,它远离繁华的闹市,藏匿于丛林秘地,并不为很多人看到。一个人虽喜安宁,却不看破红尘、远离人世,茶也是这样的品性,它走进凡夫俗子的日常,是浓浓淡淡的生活之味。没有陆羽哪有“茶”?陆羽之后,才有“茶”字啊。人在草木间,草木如诗,茶来自草木,必须要获得人的气息。茶是自然草木之精华,与人相遇,方得天人合一。陆羽说:茶者,南方之嘉木也。陆羽三岁被遗弃西湖边上,幸得龙盖寺住持僧捡拾到,取名鸿渐。九岁,不愿削发为僧,有位禅师便用繁重的劳动迫使他回头。扫地,洁厕,踩泥刷墙,上房覆瓦,还有一百二十头牛要放。还要冲茶。那时,茶字写作“荼”,属药类,病了的人才喝。那个苦味,那个浓淡,难把握啊。
后来他出逃,到了戏班,作了优伶。陆羽诙谐,说自己“有仲宣、孟阳之貌陋,相如、子云之口吃”,“不知何许人也”。他在戏班里是一个丑角,但是他把丑角演得好,便有人推荐他到隐士那里学习。学习就是沉潜。时机到了,他下山游历,品茶鉴水。天宝十三载,大唐盛世竟然为陆羽辟出一条道,让他外出考察茶事,稀奇啊。他逢山驻足采茶,遇水下马品水,一路走一路记一路用心探求,后来又隐居南方山间钻研。他身穿短褐衣,脚踩藤条编织的鞋子,独自一个人,在荒山大野里找到他心目中的茶,变成文字。终于,在他四十八岁那一年,一部《茶经》问世:“茶者,南方之嘉木也,一尺二尺,乃至数十尺……”
李子坝从清道光年间起就开始种茶,至今有一百多年树龄的老茶树。清明之前,李子坝的茶芽长到了最饱满的状态。在雨中,满坡的茶树鲜绿欲滴,茶芽毛茸茸的,扁削的那一瓣,在冬寒里孕育,在春天万物萌发时展出雀舌一般的第一芽。茶农说,明前茶采摘讲求早、嫩、勤。“茶叶是个时辰草,早采三天是个宝,迟采三天变成草。”万事都讲求“时”,就像一个人最美好的那些年华。太早了,青涩不知愁滋味;太晚了,万事忽如流水,花一样落尽,都成了空。唯有那些好时光,就像“在最美的年华遇见最美的你”那样惊心动魄。民间有说法:“明前茶,贵如金。”在李子坝,有一种茶品种叫“黄金芽”。人的好时光,就是比黄金还贵重呢。
茶农说,清晨采的高山龙井鲜茶芽,必须要当天炒制,绝不能过夜。摊晾、杀青、扁形、去毫、回锅、精选、提香……李子坝的日常,就是在一道道细密的工序里让茶香弥漫出来。茶味,就是李子坝的味道。
印把子,是李子坝的一个小地名,它在刚进村子的地方。村子像一柄大印,手攥的地方就叫印把子。这么重要的地方,只住着几户人家。走进屋子,厅堂正面挂着一幅中堂,一个大大的楷体“茶”字,左右写着:陇上茶乡物华天宝,南来李坝人杰地灵。落款:李学春写于印把子。一幅“茶”字中堂,概括了李子坝,像一个匾额,挂在印把子和李子坝的门面上。正看字,一杯新茶又递到手中。看看茶杯,汤色清亮,在杯中跳舞的一瓣瓣茶芽,正是新近刚刚烤好的明前茶。低头嗅一嗅,有着高山深谷的清高。这是这个春天的第一口鲜啊,是明前茶的精魂,一生总要喝一次。
房前屋后随便辟出的空地上,各种蔬菜长得繁密茂盛,隔窗户望去,脆脆的,一团一团。雨窸窸窣窣地从檐头一滴滴落下,打在土院子里一坨一坨的青苔上。
李子坝无坝,总有李子。李子正在开花,繁密的纯白一树一树,雨珠挂在花嘴上,晶晶亮亮地垂着,不愿落下。白色的瓣,细黄的蕊,贮满初春的雨露。进到村子里,好多的李子树啊,像擦在村庄脸蛋上的脂粉,白扑扑的漂亮。
下雨天不能采茶,看茶园斜靠在山的臂弯里,雾蒙蒙一片,安安静静的。山里的时间好不禁用啊,似乎一转身,一天时光就走远了。再看看明前的雨,落在明前的茶上,山也愈发空旷寂静了。
李子坝,一年又一年,茶在那里,隐心,不隐迹。
昔人已逐东流去,空见年年江草齐。
南沟的河流镶边
扁平的石块,像是听了谁的指挥,顺着水流的走向在河两边集合,排成两列长队。颜色和形态各异的石头,手挽手把河水保卫在中间。石块排列得匀整,却随意,没有什么造型,只简简单单地斜靠在河边,像是被水流堆积出来,却有人为摆放的效果。我的目光逆流而上,又顺流而下,整个河道两边的沙地,石块密密麻麻,河水被镶出了两道明显的花边。此外,河床平整遍布砂石,少有人挖掘夯铲的痕迹。这条镶了边的河,规整有序,像个衣着整洁的村姑,干练,端庄,两条粗长的发辫,显示出精心梳妆一番的痕迹。
我对河流的造型疑惑又好奇,便做出了以下的猜想——
其一,一场大雨来临,河流暴涨,带来一些石块,水流瘦下去时,石块被冲刷堆积在两边。(但是石块怎么可能那么乖,一定会堆在水两旁呢? )
其二,有喜欢石头的人,沿河行走,俯身捞出一些石块,随手丢在水边,天长日久,石头被堆砌放出这种朴素自然的图案。(是想想村子里又有谁会去做这件无用的事呢? )
其三,村子里有某种风俗,以石块垒砌河道。人们一边埋头堆垒,一边悄声说出内心深处的渴求,祈福,许愿或禳灾,为了自己或远方的亲人。(村庄尊奉石块土块之类的自然织物寓有神性,寄托一些期待,也是普遍的事。)
这是我第一次来南沟村。深秋,响晴。我发现了这条河道的特殊之处。
这一天,天空是一块蓝玻璃,被风擦拭过后,镶在山尖上。山尖起伏,天空也跟着蜿蜒。阳光很卖力,拿出透亮的丝线,给大地精心缝织出一件晃眼的外衣。这外衣披在人身上,挂在落叶松的松枝上,落在星星花淡紫色的眼眸里。
最后,它铺到村里的小河上。缓缓流淌的河水,穿上一条闪闪发光的长裙,扭动着腰肢。
打问这条河流没有自己的名字。水流不湍急也不枯涸,水面不宽阔也不细瘦。透亮的水,在河道里自由散漫地走着。河道中凸起来的沙滩,让河水不断分离又团聚。我蹲在河中沙地,看水中扁平的石块,它们光滑椭圆,像巴掌那么大,或指头肚那么小。捞出大大小小的石块,花纹与颜色各异。石块上横着一座山,卧着一朵云,站着一棵树,端着一个茶壶,或斜卧着一个美人……水质清,藏不住砂石缝里的秘密,俯身听,水流叮叮咚咚,像孤独的人在远方敲着木鱼。村庄的喧嚷变远了。
河边长满星星花。风吹过来时,会有星星掉进水中。星星也喜欢这河水,它从遥远的夜空一跃而下,是想跟着河水流浪远方吧。
河岸高,庄户人家的房子依河排列,挤在两岸。房前核桃树上核桃成熟,脱掉绿衣,从树上蹦下,也跳到河里去。核桃也想浪迹天涯。
第二次去南沟村恰好碰上雨来。秋雨绵绵,落在南沟村的土地上,也落在南沟村的河水里。
人四散离开,各自找地方避雨去了,河道恢复安宁。雨点把河水搅浑,上游的水流像个急匆匆的人,变了脸色往前赶路,在河道里冲下来。此时,河道里出现了一个男人,不知突然从哪里冒出来,六十岁上下,瘦削身材,佝偻着腰背,面色黧黑,头发稀少,盖不住头皮。他神色肃穆,似乎雨为他安排了一项重要的使命,催促着他。他身上的旧衣裤显然都不合身,上衣垂到膝盖,裤脚卷了几圈。脚上的黑皮鞋,也明显地大了许多,夸张得快要改变了身体的比例。他左手提着一只鼓鼓囊囊的蓝色手提袋,上面印着白色的字迹,手心里还紧捏着几根长树枝。他的双脚淹没在河水中,任雨点在他身上头上胡乱敲打他全然不顾。他弯下腰,右手伸进河水里,捞起一块扁平的石头,向水边的沙地掷去。再弯下腰,又摸出一块石头,向水边的沙地掷去。如此反反复复。为了不使手提袋被河水浸湿,每次弯腰,他的左手都自觉地高高抬起。他逆着水流的方向,一次又一次弯下腰,动作娴熟地捞起一块又一块石头,起身,准确地掷向岸边的沙地。越来越多的石头,按着他的指挥,在水边肩并肩排起队,为流水镶出了两道花边。
他心无旁骛,眼睛只专注于石头。他专心致志地捞掷石块,腰身弯曲伸直,像是对着河水一拜再拜。
他眼前是捞不完的石块啊。身前是石块,身后是石块,向左向右,转身侧头,眼睛里处处是石块,仿佛生命里也只有石块。
他是担心石块顺着水流走失,还是担心河流把石头掩埋?
我站在高高的岸边,向当地人探问,以满足心中的好奇。
他是村子里指定的管理河流的人吗?(我甚至联想到了诸如“河长”之类的行政职务。)
不是。没有人给他安排任务。
这样做有什么特别的用意吗?(我突然意识到,人的小聪明最终都要落到“有用无用”面。)
没有。只要天一下雨,他就干这个。哈哈,他就是个傻子,总干没用的事。
他有名字吗?
呵呵,想不起了。
这个傻子只是埋头,在越来越大的雨点中,越来越卖力地弯腰,伸手,拼命捞石块。
设想,一场大雨过后,河流的镶边被冲毁,傻子将不厌其烦地再次走向河流。
成年累月,乐此不疲。重复干一件简单无用的事,就是对内心某种修筑的热衷,这是不是一个傻子的哲学?
我比傻子更傻的地方在于,别人都不探究傻子的行为,而我却好奇,总是看到实际存在的物品所带来的利益,却看不到虚无的功用。无用的一个事物,也许有着更无穷的用处呢。
老子有言:有之,以为利;无之,以为用。
联想起藏区随处可见的玛尼堆,那些用躺在大地上的石头垒砌起来的漂亮造型。在藏区的山间、路口、湖畔,到处是一座座石块垒砌起来的祭坛。藏区,石头是有生命有灵性的东西,大小不同的石块堆积起来,在人迹所至,都站着天长地久的祈望和希冀。
玛尼堆呈现信仰。而南沟村的河流镶边,我愿意把它称作一个傻子对于大地的深情。
去往南沟村的柏油路,主路分岔,左岔通向北沟,右岔去往南沟。有北沟村,便有南沟村,村名以山形地貌命名,朴素简洁,直白明了,无须揣摩。
南沟村有住户数十家,我只记住了那个为河流镶边的人,或许还是个无名无姓的傻子。
也想起自己,堆砌文字,同样无用,像用石头为流水镶边。
人们说河流很美,同时也说这人是个无用的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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