存在之重,肉身之苦,有时会令我想读些清澈却并不轻浮的文字。有点像地震之后被困于废墟中,困于将倾未倾的屋檐下的人。若是他注意力集中在废墟、在房屋即将崩塌的预感中,这恐怕会是太消耗自身力量的过程。援军尚遥遥无期,也许支撑不多久,他就熬不下去了。那由沙土、废材、石块组成的无秩序废墟,混沌、沉重,毫无生命却侵吞生命;此时若是允许他将目光投向脚下一丛正无知开放的酢浆草,凝视。凝视它花瓣轻盈、颜色天然艳丽,且生命正依附其上,他会不由自主赞出一声。这赞,可短暂回避困厄,更可摄取某种无形的生之力量。据说朝向太阳月亮,可采自然之浩气之静气。此时的废墟幸存者,朝向一丛酢浆草,亦是采生命之活力之原动力。在我,读美食与旅行,这一类文字恰是废墟中人观看盛开酢浆草的效果,恰是令自己不断遭逢一支支微小的精神部队,于困厄中得援,得以自我延续与强大。
水上勉九岁出家于家乡一寺院。白日上学,课后即往寺庙跑,陪侍方丈左右。方丈重行大于重言,谆谆教诲少,却是手把手教水上做每一道素菜多。一勺水也有用处,一把菠菜根也不可以剪掉。这是师父的行事之规,久之便成师父的哲学。及年长,水上勉成为日本最知名作家之一,某年受报纸托,他到高寒地区轻井泽一年,自己整地种菜。每一月他随时令,土地里有什么菜就取什么菜来食用。遵循食材特点,他做简单却不敷衍的种种素菜。当年师父的哲学,此时早已化成水上自己的哲学。他写下每道菜的做法,把菜放在洁净的日本碗里拍照,最终汇成《今天吃什么呢,去地里看看》这本可称美食亦可称修行的书。书轻盈,语言平白不深,我半天即已初读毕,放回书架“日本文学”一格。过后我心里却放不下,又去取出,又不时翻阅。少年出家并不鲜见,我去缅甸旅行,处处可见穿僧衣的孩童,光着脚,脚指头是亚热带人种特有的褐黑色;前年在江西云居山真如寺,也见七八岁童僧,在斋堂门口洗一只又一只碗。孩童自小出家,多非自带慧根或于中年后参透生活所作选择,大多是出于一个原生的无从选择的原因:家贫。汪曾祺《受戒》里的小明子也是。而水上勉的这本书,则从他日后对待一饭一蔬、对待菜地山林的情感,含蓄告诉我,早年有过一长段出家生活的人,虽未从此手捏一份人生指南,却是上满了一堂实足的教育课。学得好的人,可从中习得各种关乎生死、自然的规条与真谛。他无异于为自己的未来生活提前领取到了一份生存资粮,一个福利礼包。
《今天吃什么呢,去地里看看》最大特点是就地取材。水上勉的轻井泽山庄,处于山林中。故他所取的全是原材,素材全是天然。艾蒿、野芹、萝卜、辣椒、核桃、香菇、豆腐,以及土当归……水上那一年所用,若是列出清单,怕至少要写满三五页纸。食材特点还可用另一句话概括:全年无肉。不愧是出过家的人。我又很容易地发现,这一长串食物若放在当下菜场,也都是价廉之物,平民、贫民都能吃得起。即连美味松茸,水上也在“九月”那一节,挑破它价格昂贵的面纱,试图还原其本来面目。在水上的认识里,松茸依然是山林的无私奉献,山林之人皆可随时取用。
新干线车站的小卖店,一个篮子里放四五根(松茸),标价一万多日元……松树的露水催生出来的东西竟然一根五千日元,令人咋舌。
水上更是点评说,现在的松茸变得越来越少,道理其实一目了然,价格炒高,趋利的人就会百般追逐。掠夺式追逐之后,当然是一片光秃。而以前的山民不贪,仅在想吃的时候去采摘一点,所以自然是随处都可见。
松茸除外,水上所说的这些食材,现在是很容易被轻看的。人们发明了一套将人类价值观附着其上的食物阶级,令食物有最高端与最低端之分。水上所用的这些朴素食材,位居底层,是被鄙视的。高高在上的是名门厨师与繁复厨艺,是讲究年头的红酒,是炫目餐盘,是居高临下的旋转餐厅。说穿了,名声在外远胜于自然朴素,叠加的豪华远高于清简无脂的质朴。所谓“附加值”,全有赖于商业对人类虚荣的一眼窥破与因势利用。水上勉却是另一种,自小在寺庙生活,给予他惜物、简素、求真求原的生存哲学,并渗透到所写的书中。在书中他总是细数每种食物如何来源于土。寒风刺骨,他穿长筒靴去寻找食材,在泥泞的水草边发现一片水芹:“……心情激动。水芹在去年的同一个地方等着我。”为一把原地等待的水芹动情,这样纯朴的天性,真是赤子。他又回忆少时在寺庙,去竹林采笋。师父命他就在竹林中剥壳,再把笋带回厨房。因为就地剥,壳可以扔回到竹林里,“作肥料”。人用这样的方式,表达对土地的珍重和感恩。这种细究来处,正如人细究自身来处时很自然要感恩父母。水上勉再三想说的是:人居于一片无污土地,吃随手可取之材,而无须重工加工、重工美化的食物,这是对一枚芋头的尊重,对一把芝麻友人相见般的仔细倾听与了解,也就是对土地里长出的另种生命的珍惜与感谢。我最爱读的是他如何用心郑重对待自然食材。日本家庭剧中常见“梅子酒”这一道具,是枝裕和、山田洋次这些大导演也都爱用梅子酒勾连剧中人物的微妙情感,可以说是国民食品之一。在水上的书中,“六月”这一节,开篇说:“这是梅子的季节。”随后,在水上的介绍下,我知晓了满树梅子如何酿成好酒的全过程,不禁也想在未来某年六月去试一试。“七月吃什么呢?”七月吃种在院子一角的蘘荷吧。水上说,拌上山椒酱,“我不知道(世上)还有其他这样顽强地坚守自我、默默地将苦与香两种滋味集于一身的蔬菜”。蘘荷有知,也该引水上勉为知音吧。在水上清澈诚实的文字里,一个人的真实趣味如何逐渐养成,一目了然。并且,这趣味有源头有持续脉络,又予读者如我一种类似“蔬菜启蒙”式的启示,此时,趣味已是哲学。
我曾追着香港蔡澜先生的美食书很是看了一阵子。蔡书对食物本身研判到位,味觉凌厉老辣。但他只要好吃,多不追究食材来处,只要味美,并不排斥做法的繁复与精致。这是享乐主义者美食书的特征。水上勉的,则可称是修行主义者的美食书。在平时两者几乎并无二致。若是太平盛世,蔡澜的或许更受无忧读者欢迎。但若是食品短缺、饥寒侵袭的年代,又或者在精神困顿、灵魂不安之中,总之是生存重压之下,读水上勉可叫人心静食安,教人以简应繁,以静制嚣。彼时读蔡澜,犹如纸上吃,空气里吃,一场精神会餐之后,会更觉胃底与心地尽皆寒凉。此时若再论高下,当然是水上胜出。酢浆草開放在废墟边,或大观园有牡丹艳绝,这两种场面,我自然是更倾心、更慕恋前一种。
消失不见
有天排队做核酸,队伍二三百米长,一眼望不到头。旁边是一律的单元楼,挤挤挨挨。楼前两个工人在从一间储藏室里往外搬一箱箱纸巾,放到大货车上。搬运动作就那几个,反复重复,看久了,感觉如服劳役。最后实在看无可看,就掏出手机,打算随意读点什么打发时间。这样,就读到了黑塞写的一个小故事——
黑塞说他七十多岁时被抓进监狱,总是在牢房墙壁上画各种他喜爱的事物。有天看守来传唤他,黑塞说,墙上画的火车上有我的东西,我要上去清点一下。你稍等。
于是我就把自己变小,直向画里走去,我登上那小火车,驰进黑黝黝的山洞,起初人们还能看到从洞口冒出的团团黑烟,一会儿烟就消散了,整幅画和我也跟着杳然不见。
看守们当场呆掉。
在极枯燥的排队时间,竟可以偶然地遇到这样有趣的故事,我也当场愉快地呆掉。好像有对翅膀把我拎着,离地二尺,人丛已“杳然不见”。黑塞的各种作品,写沉重的少年、艰难的中年,以及苦苦求索终成佛道的释迦牟尼,我都读过。而这样登上一辆墙上的小火车就消失的小故事——卡尔维诺曾将这种风格的写法称为“轻”或“轻盈”——我还是第一次读到。
尤瑟纳尔写过几乎相同构思的消失不见的故事,在我心仪的那个短篇《王佛脱逃记》里。王佛是古中国一个聪明绝顶、修炼有成的画家,某天蒙主隆恩,召进宫里。却原来是因为对于王佛有“画”这样一个完全独立,又比他治下领土不知美好多少的世界,皇帝早就既羡且妒。他收藏着一幅王佛早年未完成的关于大海与高山的画作,这回想命其完成后即赐死王佛。眼看死期已到,王佛不慌不忙,画波涛,画小舟,再将已被侍卫杀死的徒弟画上。不知觉间,画中波涛兴起,竟溢出到御前阶下,淹至皇帝与臣子们的脖颈。波涛再起时,御前的王佛瞬间消失不见。皇帝眼睁睁看着小舟与舟中人远遁而去。
借助自己的画,王佛与爱徒作了逍遥游。这奇妙的故事因其短小,我隔一两年就看上一回,已经熟悉到几乎背得出每个段落写了些什么。爱它的人很多,译本就很多。我知道有人将之译为《王佛历险记》,但我还是更中意《王佛脱逃记》这个译法。因为一个短篇之所以成为杰作,必须有一个纵身一跃式的结尾,或令读者坠入深渊,或让读者飞升云天。王佛最后的脱逃,就是云天之飞升。
我追看尤瑟纳尔作品十多年。与其说她是女性写作中的异数,不如说她是雌雄同体的中性人,或者超越雌雄的存在。无论是题材选择还是行文风格,她都摈弃有些女性写作者附加于己身且以此为荣的“阴郁”“阴柔”的标签。她的写作风格一如大地与天空,明朗、辽阔,因而包容、睿智——你能说大地与天空是雄是雌吗?并不能。而仅凭《王佛脱逃记》这一个故事,就能知道尤瑟纳尔在写作上是个不好惹的人。因为她是个意念的王者、魔术的大师。小说的元气、力量,以及抖包袱式的机灵,写作的人只要经过日复一日的练习,皆可达至,其中亦多有强者。唯有意念,地处思维领域的喜马拉雅,有如缺氧过后真空行走,仍能无碍运行;也有如假死之后的苏生,人莫能及。
世人皆恐惧己身消失,皆希望被越多的人见到越好,所谓畏死贪生,人性也。黑塞和尤瑟纳尔,则突破了这一几乎颠扑不破的隘口,看向、信任并信仰一种更高维度的存在。他们相信“消失”并不是存在的真正消失,而“不见”则是更高维度的相见。两位写作者面相几乎背道而驰:黑塞清瘦冷峻,眼目含愁,平生坎坷尽藏眉宇间;尤瑟纳尔则富态雍容,肤色白皙,神色平静明朗,一看就是富家出身见多识广。就是这样两个人,却不约而同写出消失不见的好故事,写出艺术之魅惑与意念之妙美。魔术界有著名的“密室逃脱”,能完成这一项目的,世间罕有,无不被人以“大师”相称。黑塞和尤瑟纳尔,则在文字国中成为魔术大师,于分秒之间,于密室全身脱逃,令牢狱与皇帝的森严禁宫,皆形同虚设。他们像枪口准星套牢多时的鸟,在你扣动扳机前一秒,飞入青云。鸟所做的是逃脱,但对试图捕捉或射击它的人而言,它轻易地嘲笑了他们。
看看所排队伍移动尚缓,我于是夹在队伍中,继续做着由黑塞而来的脑力活动。我想起传统故事里也不乏“消失不见”的主题。黄粱米饭未熟,贫寒如洗的主人公,遂枕于得道高人借给他的青瓷枕上,做个小梦。梦中前往的,是有富家美女招亲、有皇上敕封、有黄金等身的名利之地。早前看过的日本电影《雨月物语》,也有这样的情节。战乱中,渴望暴富的平民,四处寻找发财机会,某日遇到美丽小姐,一入温柔乡后竟至乐不思蜀。稍后,他发现自己如此贪恋的,竟是“冥国”艳鬼,不免惊出冷汗,幡然悔悟。其实无论枕上黄粱,还是冥国地府,依然是翻版“人间”。主人公们消失前往的,也还是世俗地界。这与王佛、黑塞的“消失不见”相比,显然地气犹在,俗气未消,境界上就难免略逊一筹。
我从前很喜欢杨绛先生写的《隐身衣》。人海茫茫,她渴望有件隐身衣,令自己消失不见。与黑塞和尤瑟纳尔相比,杨先生的隐身衣是“裹藏”。云裹住月,月华仍有光亮;人群裹住人,人仍在影响着人。而“消失不见”,则是超脱与飞升,是另一维度之上的不存在的存在。
几个消失不见的小故事在心里复习完了,核酸还没有轮到我。排队的人群缓慢前移,有如拖着脚镣,没有一个人溢出队伍。两个搬运工还在重复着搬、运、放这几个动作,货车上的纸巾箱不知不觉间已摞起半人高。我看见工人里年轻的那个,驻足抽起了一支烟,他看看货车,又看看排队的人,眼神有瞬间的茫然。还有多久车子才能启程上路呢?似乎是个未知数。而他有没有想从这服不完的勞役中消失不见一会儿呢?我并不知道。
责任编辑:田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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