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弄完吃的,已经是夜里十二点了,他去整理床铺,放下白色蚊帳,洗漱完毕,习惯地站在窗前。夜风习习,白天的暑热一扫而尽,绿色的窗帘随风飘曳,轻拂着他的脸,他心情尤为放松,感到了生活的美好。他失去了很多很多,他在黑暗的深渊里艰难地活着,他克服了常人难以想象的困难,他忍受的讥讽和同情,他饱受着孤独和黑暗,但他心里揣着光亮,揣着梦想,揣着温情。他随时在心里勾勒出失明前的景物,以前觉得平庸和无趣的东西,现在变得弥足珍贵,以前上学时出门看到满天彩霞,他从不会多看一眼,更不会为之心动,以前看到的逼仄的小巷,一个接一个的店铺和小摊,各色各样的人,只觉得灰扑扑乱麻麻,现在才觉得它们生动而鲜活,以前巷口空地里的大柳树,柳树下拉二胡的老人,奔跑追逐的小孩,用一个大簸箕支着打叶子牌的老妇,只会让他觉得灰暗和无聊,现在这一切都是那么可亲与可爱。就是吹得落地落叶和灰尘漫卷的晚风,现在他也觉得无比亲切,无比温馨。
能有一扇窗多么美好啊。窗是他心灵的窗户,是他与外界联系的通道,是他感知世界的桥梁。站在窗前,他神思飞扬,思绪扯得很远很远。思绪也收缩得很近,他能感知到小城的那座古塔被落日熔在熊熊的火焰中,熊熊的火焰在古塔周围欢快地跳跃。古塔铁灰色的冷艳让它岿然不动,跳跃的火焰渐渐缠绕上身,静与动,热烈与冷艳让人惊叹。他能感知乌泱泱的一片乌鸦正在小城唯一的公园前那几棵白杨树上空盘旋,那几棵白杨都是百年以上的老树,每棵树要几人才围得住。几棵树的树冠联结纠缠,遮住了一大片空地。空地下有个青瓦木柱的水亭,水亭下是一个很大的石砌的水池,那是全城人的饮水。他经常踩着湿漉漉的石板路去那里挑水。水亭前有一大片茂盛的灌木丛,那是他们儿时的乐园。乌鸦是小城的一道风景,没有谁会觉得乌鸦是不吉祥的,成百上千只乌鸦在白杨树上空盘旋,黑压压一片,何等壮观。人们不知道它们白天飞到什么地方去了,是成片地飞走,还是分散觅食?但人们知道,它们必然在暮色笼罩的时候就来了,它们的叫声聒噪而热烈,小城的人没有觉得这是不吉祥的。成百上千的乌鸦和它们的叫声,是小城人必不可少的生活内容。他曾经用弹弓打伤过一只乌鸦,遭到了大家的咒骂和嫌弃,后来他和大家一样,哪天不见乌鸦归来就心里若有所失,是乌鸦和乌鸦的叫声装点了他的梦乡。站在窗前,他依然听得到乌鸦的叫声,乌鸦像黑色的云彩在他脑里盘旋,他不知道这群乌鸦是什么时候聚集于此的,从父母的口中他知道至少伴随了几代人。直到如今那几棵巨大而苍老的白杨树依然还在,那群乌鸦也不知是第几代的乌鸦了,它们依然眷恋这几棵老白杨,依然以强大的阵势和巨大的声浪盘旋于小城的上空。它们依然不管什么原因绝不迁徙,这为小城增加了热辣辣的气息。
他凝神谛听乌鸦盘旋和聒噪的声音,小城虽然有了变化,拓宽的街道上也渐渐地多了一些小车,但小车的鸣叫和乌鸦的聒噪并不冲突。乌鸦会因汽车的尖叫而飞离小城一会儿,很快又飞到小城上空,飞到白杨树那儿,像黑色的云彩伴随着五彩的落日余晖,绚丽之中多了沉稳。
此时巷口已经清寂,他知道那几盏白色的灯仍然亮着。小城的变化是很慢的,节奏也慢,但毕竟在变化着。以前巷口空地上是没有灯的,也没有石头做的凳子,一到夜里这里就黑漆漆的。那时他还没有这个宽大敞亮的窗子,更没有洁白如雪的窗帘。每到傍晚,他就抬个凳子坐到巷口。傍晚巷口的空地是最热闹的,大柳树下有卖冰水的,卖炒瓜子炒蚕豆的,还有任何时候都少不了的酸萝卜。这些是小城贫民最喜欢的小吃,抵不了饭,但解馋。
那些年每天傍晚的小巷空地里,吹牛谈天拉胡琴吹笛子的,摆摊卖零食的,小孩追逐嬉戏,使小巷充满腾腾的生活气息。夜幕降临,人就渐渐稀少了,有月亮的夜晚还好,总有稀稀疏疏的人停留在小巷的空地。自从失明后,他开始更加珍爱这种生活,总要抬个小凳子在门口或者到大柳树下,虽说看不见也总是听得见的。他用耳朵捕捉一切,哪个小孩摔倒了,哪个下棋的为一个棋子和谁争吵了,他都清清楚楚。他虽不能参与,但总能融入。但到了阴天,天幕低垂,黑夜沉沉,尤其是雨季,阴冷的小雨下个不停,夜更是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小巷和小巷口的空地里就一片死寂,连风吹柳树叶片掉落的声音都没有。
前些年,这里完全是一个被人遗忘的边远小城,没有工业,只有手工业。补锅的、打铁的、钉马掌的、皮匠、裁缝、修自行车的、敲洋皮桶的、打草席的,再早一点,还有用织布机织土布的,用青、靛、蓝染布的染坊,完全是一幅农耕社会的景象。市政建设就根本谈不上,小城的几条主要街道是青石铺就的,其他的就是土路了。年长月久,坑坑洼洼,晴天尘土飞扬,雨天泥浆遍地,稀滑异常,走在上面稍不留意就是一个大马趴。
这样的夜晚,他是睡不着的。他坐在门口茫然地听雨声。小巷寂寂,雨声飒飒,很是凄清。他内心涌出许多惆怅,很多感伤,感叹自己年纪轻轻就成了盲人,感叹自己做不了事。成不了家,年纪渐大,对男女事也逐渐了然于心,但像他这样连自己的生活都自顾不暇,更谈不上男欢女爱,娶妻生子。年纪轻轻,还有几十年的路要走,这一生如何度过?前途茫茫,雨声凄清,叫人心生忧愁。突然,他听到“噼啪”一声,有人在雨水中跌倒了,跌倒的人哼唧着说,妈的,连盏灯都没得,黑漆麻乌,害人呀……哟,脚脖子扭了,膝盖出血了,明天咋个去拉车呀……他听了心惊胆战,半夜三更,雨水淋流,这人真是倒霉,看来跌得不轻呢。每天夜里总有人行走,有的是有急事,有的是醉汉,有的刚做完工回来,总会有人跌倒的。小城居住条件差,老旧的房间是没有解手的地方的,只有一个公厕在小巷口的角落里。男人还可以壮着胆出来,女孩就不行了。有的人家用尿罐,有的人家把煤灰放在地上,第二天撮了倒掉,弄得屋里总有一股尿臊味。
他想,是应该有一盏路灯了,可这事没人管,谁来安呢?这事跟他没有关系,他一个盲人,蓝天白云和黑夜森森对他并没有区别,何必操这个心。可想想小巷人家对他没少关照。都是老街坊,都熟悉得很了,小城民风古朴,有个大事小物,都互相关照。他成了盲人,父母死了后,大家对他更是可怜,更加关心,逢年过节,总有人家怕他孤单难过,总要叫上他去。他自尊心极强,总是拒绝人家,人家知道他的心思,也不勉强,但会送上一些做好的菜,热腾腾地叫小孩端到他的屋里。他爱干净,衣服被子都是自己洗,但衣服破了就无法了。他曾尝试自己补,无奈眼睛看不见,把手扎得鲜血直流,左一针右一针,针针都扎到肉上,疼得他把衣服扔了,用嘴吮流血的手指手背。
巷里总是会有大婶大嫂喊住他,让他坐在身边,低下头为他缝补裂了口的衣服,边缝边和他说话,问长问短。他心里温暖极了,仿佛回到了母亲的身边,有时神情恍惚,觉得母亲仿佛真的来了,那语言,那动作,那气息,让他又温暖又伤感。他太想多待在她们身边了,这种温馨,让他久久不能释怀。
也有不懂事的小孩子会在他背后喊:“瞎子、瞎子,走路拄棍子,跌倒吃鸡屎。”这时总有大人追出来,骂:短命儿子你嘴痒呢?你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老娘今天让你晓得厉害,看你还乱喊。接着就听到小孩的尖哭,听到竹条打在皮肉上的声音。他站在原地,说:秦大婶,娃娃不懂事,不要打了,说他两句就是。秦大婶说:短命儿子嘴痒得很,一天乱说,昨天喊他们老师绰号才遭一台打,今又乱喊了,不能惯他,以后还得了。他看也看不见,拉也拉不着,心里干着急。
他请了人来,把电线拉到门口的柱子上。人家奇怪,说:你接电线做什么?言下之意,你一个盲人,点灯和不点灯有啥区别?他说,你别管,拉就是了。
自从有了这盏灯,小巷口和小巷这片空地就豁亮了。尤其是月黑风高漆黑一片的时候,尤其是细雨霏霏泥浆遍地的晚上,人们有事外出或者上厕所,都看得清路了。睡不着的时候,他就抬个凳子坐在门口。听见有人出门,听见脚步声,他就会说慢点啊,路滑得很。走路的人感动,说,天不早了,你咋个还不睡?有人解完手回来,还会踅过来和他聊一会儿天,递烟给他。他不抽,人家就说:沛生你快二十了吧,该说媳妇了。他苦涩地笑,说:你看我这样,自己都养不活自己说啥媳妇。人家说不要灰心,也会有条件差不多的,等遇到了给你说一个。
这盏灯,就这样孤独而温暖地点亮在漆黑的寂寂的夜里。时间长了,大家觉得不应该让一个盲人来承担电费,议了一下就决定每家出一个月的电费,巷里人家多,这也就不成负担了。他们去和他讲,他坚决不同意,说:大家对我的关照还少吗?一个月也花不了多少钱,就由我出了。再说,我也需要灯哩。大家不明白他为啥需要灯,他说:你们看得见路,我就也看得见了。省得每晚听见有人跌倒的声音,我难受哩。
责任编辑:沙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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