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区封控的十多天里,我自始至终惴惴焉心神不宁,或恐慌于病毒潜在威胁,若其悄然侵袭,自己或家人随时皆有中招的可能;或恐慌于食品涨价及突然断供,带有执念的饥饿记忆,触发前尘影事,条件反射,不时光顾厨房查看储存,尽可能减少膳食摄入量,以半饱状态消磨时光。
后半程,允许每户由一人到指定地点采购食品。我出门两次,买菜,其他时间“在家静默”。忐忐忑忑,昏昏沉沉,一天天过去,时间感、空间感都大不同往日,人体生物钟乱了,不时产生错觉。强迫自己看了三本书,却心不在焉,恐慌情绪怎么也拂之不去。
早上一杯水没喝完,已经是晚上了。这期间,时间在这个水杯之外,我也在这个水杯之外。再端起水杯,时间突然从早上跑到了晚上。过程省略,像被蒸發。有多少可以相逢的水杯,因没喝完的水,让我记起一些事情,并只有它的存在不虚幻?
时空的约定与“身体的药性”(我发明的一个概念),在人生经历中配伍;精神的处方与物质的处置,相互冲淡或者炮制。谁在执行谁的指令?四大五蕴六根,不可知晓的系统存在同一宇宙,人眼“质碍”,目光进入不了被密码封住的世界。时间接通的是距离,把相同的空间串在一起,我们所能感知的时间流逝,因受光线的蒙骗,甘愿受骗又恨时间使自己病痛衰老,却揣摩不透灵魂是跟时间一道,还是可以脱离时间,进出一些全然不同的系统。在这同一栋大楼里,每个人都会感知到自己在其中的位置,而这层露台的位置以及能看见露台的位置,并不被每个人所感知。所以,一个人的“存在性”由自己感知,“躲进小楼成一统”也是存在;而“存在度”,则取决于多少人能看到其位置及其感知到其位置的存在。
我就这样瞎想着。目视与心视的场景,有彼此交错的、重叠的,也有完全不相关的、相悖的。
梦见吃馒头吃到五枚铁钉,叫喊着要跟店家讨个说法。此梦蹊跷。上午九点出门,往超市买馒头。街上空旷,行人寥寥。车辆也少。公交车未停运,见车上或一两个乘客,或空载。超市里人不多。只发现一个中年男人没戴口罩。我担心买不到馒头,买到后有点高兴。馒头的个头明显小了,一块钱一个,我买了十五个。
又是梦,白天的恐慌在夜梦里释放、延续、场景化。我和妻子一起,站在一座光秃秃、白晃晃的山上,我对她说:“这不是真山,而是阜丘,也就是高大的坟墓。”我们往前走,又看到了同样的阜丘,上面种满了麦子。麦穗饱满,已熟透。我喊:“怎么没人收割?再不收割,就要烂掉了!”我们连忙回家拿镰刀,见女儿在门外哭。她因敲门无人开门,吓哭了。我对她说:“我们不是回来了吗,还哭啥?”女儿说几天没吃饭了。我说:“咱们去收割麦子,就有东西吃了。”女儿说:“等麦子磨成粉,做成馒头,我差不多饿死了。”
一紧张,梦醒了。
听见窗外电线杆上两只屁股挨屁股的大喇叭重复播放做核酸的通知,无休无止,我感觉空气中凝固的恐慌噼里啪啦往下落,往窗玻璃上撞,灰色的,褐色的,黑色的,莫名的,重重阴影在地上堆垒,晃动。我陷在恐慌中,并感受着小区每个人的恐慌。封控的环境中,人们对疫情信息的参与传播,成为人性本能的反应,其底色是恐慌的涂抹。信息本身有原发,也有异变。这种群体性恐慌,具有一种穿透生命时空的力量,让我不由得想起过去的一次次群体性恐慌。
在记忆中很快浮起的此生第一次感受到的群体性恐慌,是在1976年。“七二八”唐山大地震发生后,我所在地区,人们不知道官方根据哪级指示,或通过什么预测,告知本地域可能有一次较强的地震。大家都很恐慌。于是,经组织动员的防震活动遍及城乡,包括我生活的小镇,差不多一两天内,家家户户都搭起了防震棚。
我家的防震棚搭在屋后狭窄的空地上,由几根木柱撑起一个简易框架,然后以其他材料如竹子、木棍、油毡布、麻袋、稻草等,或围或盖,形成占地十平方米左右的半封闭的空间,只能勉强遮风挡雨。十一岁的我,从人们的恐慌情绪中感受到人类生命脆弱,智力局限,面对未知,变个人无助为“同分”,共摊,以至于集体无意识地以为灾难随时降临,却又不知道何时降临,这让人们普遍感到不安。恐慌心理最强烈的初期,一家老小挤在草棚里过夜,即使不方便也能忍受。夏末秋初,酷热天气,人们的身体仍可以适应户外过夜。9月9日,突然传来领袖逝世的消息,一下子哀悼叠加恐慌,整个小镇的气氛完全变了,从街道到学校的颜色也变了,连我等少年也差不多收敛了顽皮的天性,身心沉浸在群体性恐慌之中。
后来地震一直没发生,恐慌渐渐消失,加上天气越来越寒凉,到了晚上,左邻右舍便纠结着是回家睡,还是仍睡在草棚里。防震意志日日消耗,终有一天转化为“回家”的决心。于是开始有人悄悄回到屋里睡觉,平安度过一夜,第二夜,接连多天没事……回家的人就多了起来。我家是母亲第一个离开草棚,回到瓦屋里睡觉,她是个宿命论者,对生死问题有自己的超然理解。下大雨的天气恶劣的夜晚,人们害怕地震突然发生,又钻进了防震棚里。冬天,少雨干旱,防震棚再无人睡了。后来,镇上所有的防震棚都拆除了。
我家第二次搭棚防灾,仍然是因陷于一次群体性恐慌。但这次不是因为地震,而是洪涝。坐落于皖河之滨的小镇河汊环绕,而又离山区不太远,每年夏季长江的潮水上涨,大雨后山洪暴发,就每每危及小镇的安全。
1983年是我记忆中洪水围困小镇最厉害的一次,倒塌了一些房子。大雨的间隙,街坊邻居还是要到门口纳凉,恐慌的信息密布闷热的街巷,东圩破了,西圩破了,东桥淹了,西桥淹了……天上翻滚的乌云,预示着下一场大雨很快就会来,人们纷纷撤离到高地避灾。我家的房子,出现横梁下移之后,父母决定搬家。街道已经淹没,我一趟趟在齐腰深的水里往返搬东西,十分疲累。大件家具不多,两张床留下,柜橱桌椅板凳先搬,然后是零乱的厨房用具。母亲对所有的瓶瓶罐罐都舍不得放弃,即便我的嘴巴噘得老高也没用,必须服从她的安排。我家在区公所驻地桐柏山搭了个小棚子,东西都搬到了那里。
母亲有过1954年大水淹倒全镇所有房子的灾难经历,二十九年后再次面对大水威胁,她似乎要刻意逃避群体性恐慌,将自己关在家中。母亲不让我们将床搬走的理由是,据说通过气象和水文观察,水势很快就会平稳,她守在家里不要紧。我当时是个待业青年,胆子有点大,竟然留在危房里陪母亲,没住过一夜防灾棚。我躺在潮湿的床上,窗外电闪雷鸣,屋后河水哗哗咆哮,还是有些胆寒、恐慌,尤其当听到一个女人因她家建造不久的房子倒塌而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叫声时,我的心更是绷得紧紧的,害怕我家房子也突然倒塌。不知过了多少天,我家房子经受住了一次次洪峰的考验,没有倒塌,但也已成为危房,大水退后,我家将它拆了,将地基垫高了一米多,盖起了一栋两层楼的新房。
洪涝年年有,群体性恐慌也偶尔出现。1998年大水危及小镇的时候,我的父母已过世,我自己在另一座小镇安了家,弟兄们也各自在工作地生活,老家的洪灾也就没亲身经历了。尽管电视上抗洪抢险的新闻在滚动播放,能感受到灾区的群体性恐慌,但对自己的内心触动不大。
到了2003年春天,“非典”疫情暴发,那一年,我在县地方志办公室工作,因防“非典”,一周只到单位坐班一天,其他时间都待在家里。虽然清闲,内心却是浮躁的。编辑浮躁,作者也浮躁。一位作者交来的稿子遗漏了不少内容,我要他补,他嘴上答应,却一直往后拖。一天,我拨通他的电话问内容补充得怎么样。他不高兴地说:“闹‘非典,还没动笔!”我严肃起来,说修县志可是大事,你到底写不写?他立刻还击:“不写!你怎么质问起我来了?我不会听你這临时打工的人指挥!”我说:“有正式文件,你的名字上了县志撰稿人名单,我是编辑,不向你要稿,向你的领导要?”他还是用不可理喻的口气说:“不写,我就是不写,你少对我发脾气!”我回答道:“你不写,我就少编一些内容,怕什么!到时候会有人找你的。我是聘用的编辑,明天不干了都行……”
“非典”时期的群体性恐慌,随着疫情蔓延而蔓延,随着疫情消退而消退,直至彻底消逝。2004年,我离乡北漂。初入京城听到了一些发生于“非典”时期的故事,心有戚戚焉。一次与朋友一起去攀登长城,路过小汤山,想起这里曾是非典定点医院,心猛然沉重起来。当年,法国存在主义作家阿尔贝·加缪的小说《鼠疫》在京城畅销。我买了一本。小说的结尾有这句话:
威胁着欢乐的东西始终存在,因为兴高采烈的人群是看不到应该看到的东西的。
此言令人警醒。我有自己的感受,即带着病毒去思考,或者带着思考的病毒对待病毒,两种方式,接触,碰撞,感染流行。除此之外还有一首诗,现在读来,仍然心里一震。
一只甲壳虫的疼痛
两只蝴蝶各自疼痛
疼痛进入不了疼痛
破碎的梦颠倒隔离活体
企图变形逃脱疼痛
无论何种生命装满天地间的疼痛
比生命微小的是病菌
比病菌强大的是疼痛
我所等到的结果是,人们战胜了“非典”……已然成为历史。现实是,人们又迎来了防疫持久战。三年了。此役的结果如何?我应该保持乐观,但过后呢?
疫情防控期间天气干旱,只下了几场小雨。我望着窗外一幢比一幢高的大厦,忽明忽暗的天空,不仅回忆起自己一次次从童年开始感受到的群体性恐慌,还想到健在的长辈曾经历过战争、饥荒等更多的恐慌。看到一位九十岁的老人由孙子搀扶着去做核酸,我的心被揪了一下。老人终其一生,从诸多天灾人祸中悟得了什么?不得而知。禁足于另一个小区的二哥,在家族群中愤怒地质问那几个负责编修宗谱的老人:“几年了,谱书到底什么时候能印出来?”我紧张地想,二哥到底是为什么才会在五百人的大群里失去了往日的谦和?
接着,我还想到莫迪亚诺的小说《暗店街》。“作品唤起对最不可捉摸的人类命运的记忆”,那么非虚构作品呢?我知道,光是地方志中记载的疫灾,历史上就发生了多次,饱受瘟疫之苦的先辈,他们的恐慌轻重没能描述,留下的是一串冰冷的数字,包括对当地名医“救人无数”的褒奖与评价。
从个人生活记忆和文本记忆中走出来后,我坚持认为,古代的一些防疫思想和除疫方法还是有价值的,如:
盖灾沴之行,治世不能使之无,而能为之备。民病而后图之,与夫先事而为计者,则有间矣;不习而有为,与夫素得之者,则有间矣。
(曾巩《越州赵公救灾记》)
我不无避讳地将其发给一个加了微信好友的干部,且说算是自己的一个“贡献”。
小区解封当日,我收到一位朋友发来的一首秦观的诗《春日》:
一夕轻雷落万丝,霁光浮瓦碧参差。
有情芍药含春泪,无力蔷薇卧晓枝。
责任编辑:沙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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