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生文章抵不过几句真话
老年巴金,意志的骨骼风致亭亭,一直化愤怒为力量地活着。《随想录》是其晚年的精神遗嘱,燃犀之旨,在于讲真话。
兀坐书斋,不问世事,为多数写作者的明哲;激浊扬清,褒善惩恶,是少数写作者的坚守。对于明哲的作家,胡适《易卜生主义》陈述:“人生的大病根,在于不肯睁开眼睛来看世间的真实现状。明明是男盗女娼的社会,我们偏说是圣贤礼义之邦;明明是赃官、污官的政治,我们偏要歌功颂德;明明是不可救药的大病,我们偏说一点病都没有。却不知道:若要病好,须先认有病;若要政治好,须先认现今的政治实在不好;若要改良社会,须先知道现今的社会实在是男盗女娼的社会!易卜生的长处,只在他肯说老实话,只在他能把社会种种腐败龌龊的实在情形写出来叫大家仔细看。他并不是爱说社会的坏处,他只是不得不说。”对于坚守的作家,莫作家自述:“我有一个偏见,觉得文学艺术永远不是唱赞歌的工具,文学艺术就是用来暴露黑暗,揭示社会的黑暗,揭示社会的不公正,也包括揭示人类心灵深处的阴暗面,揭示人性中恶的成分。”历史每遇沧桑变易,文人颇易自废道义,失范失德,被眼前的困局所禁锢。然古往今来的大文学家,未闻以歌颂作品传世者,其浑身上下的每一个毛孔,都渗漉着愤懑与负能量。
久不讲真话,偶闻真话,不过常识,却电光石火般冲击,先是别扭,随即恐慌,本能地环顾左右。心有羁绊,言必失真,阿城谈写作:“写‘现实主义小说,强调所谓观察生活,这个提法我看是隔靴搔痒。你对周遭无有同情,何以观察?有眼无珠罢了。我主张‘同情的自由,自由是种能力,我们其实受很多束缚,例如‘道德‘时髦,缺乏广泛的相同之情的能力,因此离自由还早。”写作无边际,若有,当在善恶之间。“无恻隐之心,非人也;无羞恶之心,非人也;无辞让之心,非人也;无是非之心,非人也。”孟子所言,针对当时的人,也针对当下的写作之人。平铺直叙,质朴无饰,有同情便是好文字,精神病毒、文化瘟疫者,混淆视听,习非成是。小说的真实性,取决于自身的说服力、想象力、感染力,巧诈不如拙诚,有道是:逢迎之辞难工,真诚之言易好。心缺诚实,言必虚妄,教育的失败,须以一生治愈,改掉已成本能的察言观色、偷合取容,何其不易。刻意的表现,最终输在一个“假”字上,世人之病,大都相同。“在这个世界上,大多数愚蠢里含有假装和弄假成真的成分”,有几人清楚自己也是悲剧中的配角之一。
每遇大事,总有充满问题意识者,不愿安于现状,无心伏案而发泄憋屈,突然发声,牢骚几句,却是半生文章,抵不过这几句真话。知识分子是社会的看家狗,路见不平,就该汪汪叫两嗓子。考琳·麦卡洛笔下的荆棘鸟,自离开巢窝的一刻起,便在寻找荆棘树,直至如愿以偿。然后将自己的身体扎入尖刺之上,展放歌喉,一生只唱一回,却美妙无比,奄奄一息时刻,也超脱了自身的痛苦。孤矗英雄,面对群雄,一人便是一哨队伍。黑名单成为光荣榜后,人们才意识到其价值所在,而此时人与骨皆已朽。
破心中贼
独孤求败,无敌者寂寞。外敌一时,内敌一世,內敌者,以己为敌。
文安天下,武定乾坤,未必。曾国藩以儒者之资,文臣治兵,竟能克顽敌而制胜,成就同光中兴,奇才矣。奇才非天才,其远非“贤才之臣,入楚楚重,出齐齐轻,为赵赵完,畔魏魏伤”之士。有段子说曾幼时背书,不长的文章读过百遍仍不能通诵,以致潜伏于内的盗贼也颇不耐烦,一口气背出后,推门而去。此故事显然为后人杜撰,却也说明其资质未必多高。之后的军事捷报,皆磨难而来,吾志所向,一往无前,愈挫愈奋,虽屡败屡战,百折不挠。无非豪气干云,报国情尽,僻在穷乡,志存军旅,无非广收慎用,勤教严绳,礼贤下士,虚几待人。除此之外,与士卒最下者同衣食,卧不设席,行不骑乘。南宋名将赵方帅边十年,以战为守,金人不敢犯边,呼其为“赵爷爷”,病重仍谓:“未死一日,当立一日纪纲。”曾也如是,操练一日不废,战备无时不紧。文人无勇,正不压邪,故文人武功,有勇有谋。“带兵之法,用恩莫如仁,用威莫如礼”,恩威并重者,虽土木形骸,不加饰厉,而龙章凤姿,天质自成。
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曾一生致力于修身齐家,克己求心,终成三不朽之完人。养生须自律,养心亦然,越是喜欢,越是远离,怕就怕缺失分寸,贪婪其中。人间如炼狱,寸善尺魔,唯身心不闲,“日日自苦,而不至佚而生淫”。其日记云:“有用之岁月,半消磨于妻子。”“日中,闺房之内不敬。去岁誓戒此恶,今又犯之,可耻可恨!”
男重色,女重财,本性使然。郎才女貌之“才”,该是“财”才对,“貌”乃“色”之隐意。蒋介石日记中“今晚出去探花”“妓女嫟客,热情冷态,随金钱为转移,明昭人觑破此点,则恋爱嚼蜡矣”等等记录,比比皆是。胡适日记中“在那个忧愁烦闷的时候,又遇到一班浪漫的朋友,我就跟着他们堕落了”“从打牌到喝酒,从喝酒又到叫局,从叫局到吃花酒,不到两个月,我都学会了”“余素不叫局,同席诸人乃怂恿仲实令以所叫伎曰赵春阁者转荐于余,此余叫局之第二次也”等等的记录,亦不讳言。徐志摩婚后写信陆小曼:“晚上,某某等在春华楼为胡适之饯行。请了三四个姑娘来,饭后被拉到胡同。对不住,好太太!我本想不去,但某某说有他不妨事。某某病后性欲大强,他在老相好鹣鹣处又和一个红弟老七发生了关系。昨晚见了,肉感颇富。她和老三是一个班子,两雌争某某,醋气勃勃,甚为好看。”但较之曾国藩的“戒烟、戒妄语、戒房闼不敬”来,毕竟放浪了些,然人若不坏,永绝后代,难免包含伪道的一面。
洗澡靠毅力,洗衣靠耐力,起床靠爆发力。大好春光做美梦,懒人嘴里明天多。曾国藩似有强迫症,首尾不懈,就在当下,不以昨日耽搁今日补做,明日有事今日预做,未有一事中途半端,而是不声不响地坚持。每日临帖习字,定页读书,热水泡脚,且按时给子弟写信,开口即是人生。即便如此,战战兢兢,反复自讼,自叹德性不修,学无一成,忝窃虚名,毫无实际。习惯起初均须强迫,一旦养成,便成自然,随之附加了使命感。自律引来专注,专注一事,直至极致,拖垮惰性后,总会有个不一般的未来。
人至贱则无敌,至尊也无敌,择善必精,执中必用,君子持重人格也。观人于临财,取之有道乎?观人于临难,从容镇定乎?观人于忽略,漫不经心乎?观人于酒后,放任自流乎?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人皆生活于可能性之中。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做个干净之人,自会成一自在之人。
歌颂现实的现实主义
最近参加了一位画家的研讨会。老画家生前,现实主义创作理念不离口,的确作品也属此域,或抗旱浇麦,或田间作业,充满诗意的粉饰。配合宣传、歌颂现实的现实主义,实则不与现实结合的现实主义。
文章小道,书画小技,所担责任自分大小。倘以画家身份铁肩担道义,恐怕勉为其难,但古人不这么认为。张彦远在其《历代名画记》中便有“画者,成教化,助人伦”的概括,米芾在其《画史》中则有“古人图画,无非劝戒”的提法。画史上,则有郑侠绘制《流民图》、项圣谟绘制《甲子夏水图》《乙丑秋旱图》、陈其默绘制《东人大饥指掌图》、蒋伊绘制《流民图》的事例,近代以来,王一亭绘制《流民图》,赵望云绘制《鲁西流民图》,蒋兆和绘制《流民图》,皆存图录。
1959年,李可染履迹遍布湘桂,绘美丽河山、城市风光、农村新貌若干,最后在布拉格成功举办个展,赢得炫誉。在叶浅予、傅抱石、关山月、钱松岩等现实题材画家的历史画卷里,同样无视奇荒的现实存在。话又说回来,面对遍地饥馑,谁敢下笔描述?不是被这个红灯拦住,就是被那个红灯挡住。写作不等于文学,写生不等于创作。有关部门安排实地写生,由于是定制,不可能让你自由发挥,这条道路上没有左转或右转的可能。找借口不难,找个好借口太难。
王希孟继《千里江山图》之后,绘制《千里饿殍图》。《北宋名画臻录》云:“王希孟,北宋徽宗人,少时有异相,生时有瑞鹤东来,众人皆言有大贵。聪颖博学,善诗文,通音律,工书画,犹善剑术。十岁被召至宫中待驾,徽宗亲授画技,曰‘其性可教。艺精进,画遂超越矩度。工山水,作品罕见。徽宗政和三年,呈《千里江山图》,上大悦,此时年仅十八。后恶时风,多谏言,无果。奋而成画,曰《千里饿殍图》。上怒,遂赐死。死时年不足二十。时下谕赐死王希孟,希孟恳求见《千里江山图》,上允。当夜不见所踪,上甚惊疑之,遂锁此图与铁牢,不得见人,而封天下悠悠之口,此成千古迷踪,可叹世人不得而知也。”王希孟乃大画家,技法精湛,情怀满溢。
有人拥有好心态,有人拥有大智慧。吴冠中事后反思,振聋发聩发出“一百个齐白石抵不过一个鲁迅”的雷语:“中国没有鲁迅,这个国家骨头要软得多。所以我讲过很狂的话,齐白石是大画家,我说过一百个齐白石抵不过一个鲁迅。当然不好比,但我觉得齐白石少几个对于这个国家关系不是很大,但没有鲁迅,这个民族的心态就不行。”基于此般考虑,入吴冠中法眼的同行,几无。这位无法定义的艺术家、现实问题的反思者,不再強顺人情,勉就世故,最终拿起了灵魂的手术刀,剖析别人,更剖析自己。
责任编辑:沙爽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