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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殿

时间:2023/11/9 作者: 散文 热度: 16115
江少宾

  一

  在程医生的电脑上,我看到了那颗生病的槽牙,尖尖的牙根呈倒立的V字形,和周遭的牙齿相比,它蒙着一层明显的阴影。正是這层阴影,让我度过了两个漫长的不眠之夜。

  那颗槽牙是在毫无预兆的情况下突然痛起来的。俗话说,牙痛不是病,痛起来要人命。医学上,分娩之痛排名第一,三叉神经痛排名第二,随后依次是癌症、急性阑尾炎、偏头疼、牙痛、脑溢血、烧伤、骨折,等等。牙痛位居第六,那是一种虽不致命但又让人生无可恋的疼痛。相伴而来的,是烦躁,心绪不宁,昏昏欲睡,注意力无法集中。当天中午,我用左边的牙齿细嚼慢咽,但吃了几口就不想吃了,生瓜苦,木须肉也苦。儿子大惑不解:“不苦啊,估计是你嘴巴苦。”

  味觉失灵了,我有些沮丧,这是从未有过的糟糕体验。四十多年了,无数个平凡的日子,我大口喝酒,大块吃肉,从未意识到“味觉”这个神奇的感受。试想,一个人如果失去味觉,那将是怎样一种寡淡如水的生活。味觉发达的人是有福的,他们浸染在人间百味里,酸甜苦辣咸,每一种滋味,都蕴含着人间冷暖、阴晴圆缺。有一年暮春,在秋浦河畔,我和犁民寻得一个小门小户的渔庄,门前熙熙攘攘,室内热气腾腾。犁民一下车就叫了起来:“哇!冬笋火腿……”我耸了耸鼻子,山野温润,空气里既没有冬笋,也没有火腿,只有一片清新。“你这是什么鼻子啊?”犁民咧着嘴,一头钻进厨房,嘻嘻哈哈地点菜。

  犁民是马拉松爱好者。二十年间,他几乎跑遍了全中国,也吃遍了全中国,嗅觉灵敏,味觉之发达更异于常人。冬笋火腿盛上来,他吃了两口便喊来老板娘,不满地说:“你这是前年的火腿啊!晒的时候淋过雨,又码了一层盐……”老板娘的笑容僵住了,一脸惊骇,像遇到鬼。

  “你怎么知道是前年的火腿,还淋过雨啊?”我问犁民,犁民笑而不语。我以为他故弄玄虚,于是刨根问底。他被我刨得无可奈何,最后一脸窘迫地说:“不知道为啥,真不知道为啥,我就是能吃得出来……”

  我笑了,他的窘迫,我不止一次遇到过。“冬吃萝卜夏吃姜,不劳医生开药方。”我是把生姜当零食吃的人。只要进菜市场,我总要逛逛生姜摊子,经年累月地逛下来,我能根据生姜的气味和色泽辨出生姜的产地和年份。很多摊主也做不到这一点,时常不收我的钱。有一个熟悉的摊主诚心诚意地向我请教,我搜肠刮肚,说了好半天,但她一头雾水,始终没听出一个所以然来。

  是因为我的味觉功能比别人强大吗?我不觉得。

  我亦无他,唯手熟尔?我也不这样认为。

  其实,人生经验大抵如此,只可意会不可言传者居多,能说出来的往往都是常识,而非个体经验。

  阿波罗神殿上有一句影响深广的名言:“人啊,认识你自己。”这简简单单的七个字点燃了希腊文明的火花,也成为一个普世的哲学命题。许多人穷其一生也不知道“我是谁”,更不知道自己从何处来,往何处去。

  2019年梅雨季,我频繁腹泻,前后持续二十多天。肠炎排除了,食物中毒排除了,消化不良排除了……医生最后给出的诊断意见是“大肠菌群紊乱”。我于是第一次知道,单纯就数量而言,人体九成以上的比例都是细菌和病毒,一个正常人体内,有一百万亿数量的活跃细菌,是人体细胞总数的三到十倍。一个体重五十公斤的人,消化系统里大约有两公斤重的细菌,如果一个个排列起来,足可以绕地球两周。除此之外,肠道内还活跃着超过十四万种病毒,其中一半以上,一直是未解之谜。

  如果从细菌和病毒的数量来判断,人体是很“脏”的,但从细菌和病毒的危害性来看,人体又非常干净。因此,与其说细菌和病毒是我们的敌人,还不如说,我们是细菌和病毒在漫长的进化过程中最终寻得的上佳宿主。

  漫长的下午是怎么熬过去的,我已经不记得了。黄昏之后,疼痛持续加剧,我估计是上火了,那段时间诸事繁杂,连轴转地加班。于是我让儿子下厨,指导他炖了一小碗梨子汤。梨子汤去火,这是我们很小就知道的方法。谁能想到,温热的汤汁刚一进口,痛感便潮水一样开始冲击腮帮。第一个无眠之夜在坐立不安中悄然降临。九点半我就上床了,翻来覆去睡不着;十二点左右开始低烧,三十七度六,迷迷糊糊中,能感觉到后背在慢慢冒汗;凌晨三点,大汗淋漓……

  不能再拖了,得治。社区医院新开了牙科,一间简简单单的治疗室,连着一条狭长的走廊,一个六十多岁的女医生穿着白大褂,从走廊尽头幽灵一样闪出来,微笑着,不紧不慢地问我:“看牙吗?”

  简单沟通之后,我在治疗椅子上(还蒙着塑料薄膜)躺了下来。女医生戴上口罩,拧开治疗灯,又从一堆精致的器械里取出一把小镊子,嗒,嗒,嗒,依次敲打我右下边几颗牙齿,一边敲一边问:“这里可痛?”

  她看得非常认真,但我是一个讳疾忌医的人,漫长的诊疗过程让我的心理负担一点点加重。好半天之后,她才示意我坐起来,说:“先拍个片子,看看牙齿能不能保住。”

  “不用了吧?能不能先开点药?太痛了。”

  “我们这里没有药。”她看着我说,“你这个啊,得根管治疗。吃药只能暂时缓解,以后还要犯。”

  我有些犹豫。她看出来了,继续说:“你担心什么呢?只要八百块钱。你知道现在种一颗牙要多少钱吗?”

  我笑着说:“不是钱的问题,我回去考虑一下。”

  “你考虑一下,不能拖,还有一个月就过年了。”

  一天过去了,牙痛依旧,我只好放弃硬扛的念头。测体温,刷安康码,挂专家号,漫长的候诊之后,我终于见到了程医生。他正对着电脑讲解,黑色的口罩遮住了他半张脸,也遮住了他的实际年龄。一高一矮两个女实习生站在他身后,低着头,在小本子上奋笔疾书。好几分钟之后他才转过身来,问我:“哪里不好?”

  我不想说话,索性张开嘴巴。

  他戴上手套,左手一把口镜,右手一把镊子,长驱直入,双管齐下。两个女实习生双手抱着小本子,聚精会神地盯着我的口腔。

  我很反感,但又毫无办法。

  他用镊子刮蹭我的病牙,力度很大,时间也很长,仿佛和那颗牙齿有仇。直到我痛出眼泪,忍不住呻吟,他才直起身来,撂下工具,说:“去拍个片子。”

  片子很快就出来了,他指着电脑上的影像说:“你这个炎症还是比较重的,要根管治疗。总共要来四次,大概两千五百块钱。”

  “具体怎么治呢?”

  “那是我的事!”

  我噎住了——我是患者,但我无权获悉具体的治疗方案。我有些犹豫:“吃消炎药行不行?”他毫不掩饰自己的不满,生硬地甩出三个字:“不知道!”

  我站了起来,看了他一眼,捂着腮帮,转身离去。

  社区医院和三甲医院都建议根管治疗,究竟怎样根管治疗呢?我查了一下百度百科:

  根管治疗术又称牙髓治疗,是牙医学中治疗牙髓坏死和牙根感染的一种手术。该手术保留了牙齿,因而与拔牙术互补。手术烦琐。一般要二至四次就诊才能完成。随着技术和材料的发展,一次性的根管治疗被更多的医生和患者接受,无痛治疗在临床上也得到了广泛的应用,治疗不再痛苦。

  “治疗不再痛苦”——多么诱惑!我有些后悔自己的草率,彼时右腮已经肿了,摸上去木木的,像一块温热的馒头。万般沮丧中,我只得向在珠海行医的老同学求助。他主攻类风湿、红斑狼疮,二十多年了,经验丰富。在详细询问了我的症状后,老同学说:“买一盒消炎药,一盒甲硝唑,先吃三天。要是还不行,你换家医院再看看。”

  两盒药,总共二十七块四毛钱,我吃了三天,除了下嘴唇还隐隐有些发麻之外,其他症状都消失了。我有些不敢相信,自然也不放心,是否真像他们所说的那样,表面上的炎症暂时消失了,但“真凶”还蛰伏在牙根深处,伺机报复呢?

  如今一年过去了,提心吊胆的报复并没有到来。我很困惑——对同一颗发炎的牙齿,三位医生给出两种路径,这究竟是人体原本就有一些看不见摸不着的奥秘,还是医护人员临床经验有别,因而给出了不同的治疗方案呢?

  二

  对两年前的那次求医经历,至今我仍心有余悸。那是武汉封城之后的一个凌晨,一阵突如其来的剧痛将我从睡眠深处拽出。那是一种难以形容的剧痛——腰似乎已经断了,痛到不能翻身,体液无法排出,小腹坠胀,紧绷绷沉甸甸的。

  我一只手叉着腰,一只手揉着小腹,在客厅和卧室之间来回踱步。时间真是难熬啊!曙色终于爬上窗棂,我感觉自己就要撑不住了,疼痛持续加剧,腹胀如鼓。我咬紧牙关,换衣,穿鞋,叫了一辆网约车,然后叉着腰,硬着头皮去医院。

  疫情笼罩,医院少了往日的喧嚣,患者都戴着口罩,步履匆匆,还有人戴着一次性手套。测过体温之后,分诊台让我直接上二楼,看泌尿外科。自动扶梯已經停了,二楼候诊室空荡荡的,这样的景象,往日即便是半夜也不曾有过。

  泌尿外科的门虚掩着,坐诊的是一位年轻的医生,戴着口罩,穿着塑料雨衣一样的防护服。我叉着腰,艰难地坐下来,陈述自己的症状,他埋头敲击着键盘,好半天之后才抬头扫了我一眼,说:“在家时间憋长了,喝酒了吧?不能喝酒的……前列腺炎……”我有些疑惑,这不应该是前列腺方面的问题啊!他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说:“你来干吗的?给你看了你又不信!”我有些愤懑,正准备进一步解释,他已经开好了单子,不耐烦地说:“你去做个B超吧,做完了再来找我!”

  做B超要去另一幢楼,又量了一次体温。领完号我就傻眼了,B超室的情况和平时几乎没有区别,在我前面等候检查的,还有二十三个人,其中一半以上是孕妇。一对年轻的小夫妻坐在我前面,穿着同款的花花绿绿的厚睡衣,头挨着头,一人戴一只耳机,一面看视频,一面窃窃私语。真幸福啊,那个被禁足的长假,他们定然没有我们这样深长的焦虑——生命的孕育像一束希望之光,冲破了疫情的重重阻挡——我们之所以焦虑,是因为突然间成了困兽,生活方式变了,行为方式变了,没有了如鱼得水的交际和左右逢源的应酬……福柯说:“我们时代的焦虑,本质上都与空间有关。这种关系,远甚于同时间的关系。”诚哉斯言!我们一生所求,无非就是进一步拓展自己的空间——更大的房子,更高的位置,更远的风景——但迟早有一天,我们会发现,我们终究会被困在一个狭窄的空间里,等待时间的无情流逝。

  终于叫到我了,离下班还有半个小时。B超室里只有一个年轻人,浓眉,黝黑的脸,像一个刚出校门的高中生。

  那张窄床,看上去太不卫生了,仿佛从来没有清洗过。我咬了咬牙,默默躺了下去。冰凉的器械蛇一样滑过我的腰部、腹部、膀胱、前列腺,片刻之后又抽了回来,再一次滑过腰部、腹部、膀胱、前列腺……真慢啊!好半天之后他才停了下来,吱吱吱,打印机里吐出一张纸:“诊断意见:左侧输尿管下端结石。”

  抱着坠胀的小腹和充盈的膀胱,我慢腾腾地走出门诊大楼。街灯已经亮了,路上空荡荡的,偶尔驶过几辆公交车和出租车,这座近千万人口的省会城市被疫情粗暴地摁下了暂停键。这是庚子年春节留给我的刻骨铭心的记忆。

  我想,疫情和疾病一样,都是大自然赐予我们的镣铐,它迫使我们停下急匆匆的脚步,回望来时路,重新思考自己从何处来,往何处去。

  三

  当疾病突然袭来,我们该如何正视自己的身体呢?

  “都别难过了,我又不怕死……身体是我们借的。有借就有还,迟还,早还,反正都要还……”这是母亲留给我们的最后一句话。母亲不识字,但她活得通透,罹患尿毒症之后,常有惊人之语。她和尿毒症抗争了三年多,最后抗不了了,内脏弥漫性出血,亟需手术治疗。主治医生有些犹豫,母亲年事已高,体质又弱,治愈的希望极其渺茫。前进一步或许是生,后退一步必定是死。母亲的生命突然成了赌注,我们谁也不敢贸然做主。最后,我们把决定权交给母亲自己,母亲没有犹豫,她当着全家所有人的面,清晰地吐出五个字:“我要回牌楼。”

  十二年过去,母亲声犹在耳,而我已早生华发,半生蹉跎。中年之后,确切地说是四十五岁之后,我感觉自己忽然就老了,身体大不如前——记忆力明显衰退,眼睛老花,高血压,经常消化不良,经常植物神经紊乱,周而复始的口腔溃疡……这些四十五岁之前从未有过的隐疾,一次又一次提醒我,岁月最残酷的掠夺,不是青春,更不是财富,而是健康。每次身体不适,母亲便会来到我梦里,慈爱地笑,一言不发。我知道,她忧心我的身体。我成家后,她不再担心我无人照顾,反复叮嘱的总是同一句话:“身体千万不能糟蹋,糟坏了,吃亏的总是你自己!”

  母亲在时,我总嫌她唠叨,一出门,便将她的叮嘱丢在九霄云外。如今,每一次回想,总觉得对不起她。

  中年之后,我渐渐与世无争,甘于淡泊,亦甘于平庸。我不再参与无谓的应酬,闲暇时间主要用来买菜、做饭、跑步、读书,偶尔写作。我很享受这样的状态——自在,清静,无为。每次去母亲墓前祭扫,我总要在心里对母亲默念:我很好,很健康。

  这不是矫情,而是我的真心话——健康,是我中年之后最大的愿望。也只有步入中年,过尽千帆,我们才有可能醒悟。身体是我们的神殿,不管里面供奉的是什么,寄居其中的我们,都应该接受诸多不完美,并努力保持它的和谐与清洁。

  责任编辑:田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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