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伯给我三株黄瓜苗,说:这是白黄瓜,土种,口感脆爽,你拿去种吧。
收下黄瓜苗,心里犯嘀咕:种哪儿呢?确实没地方可种。院子是有一个,种了两棵柚子树、一棵梨树、一棵赤楠、一棵红梅、一棵石榴,还野长了一棵苦楝树,找不出种黄瓜的地方了。我搬了三个酒坛,放在洗衣房顶,挑了半天的泥填酒坛,种下了黄瓜苗。这个房顶好,无遮无拦,且与二楼外阳台衔接。我又去河边砍了三棵桂竹,搭了个瓜架。
我去了德兴。3月绵雨,记挂着黄瓜苗,担心被积水烂了根而死。凡是亲手种下的东西,我都会记挂。它们生长的状态,与我有关。也确实是,这个世界也没别的让我记挂了。4月5日是清明节,我早早回了家。每年的这一天,必在家。放下行李,就急匆匆上了洗衣房顶,瓜架爬满了藤蔓,还开了五朵嫩黄的花。一只长尾缝叶莺站在瓜架上,嘁嘁嘁地叫着。
山麻雀、麻雀、白鹡鸰、棕头山雀、山斑鸠、鹊鸲、画眉、长尾山雀、白头鹎等,常在院子出没。尤其是在柚树和石榴开花的季节。它们啄虫,啄花,啄地面的饭粒。不知道是什么鸟,还在四楼屋檐筑巢。每年的8月初,雏鸟在屋顶试飞,拍得瓦片当当响。
山麻雀、麻雀、白鹡鸰不惧人,晒在石桌上的芝麻、绿豆、南瓜籽等,它们也吃,人走到桌边了,才走。长尾缝叶莺见了人就呼呼飞走,落在石榴树上。有时又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面前,蹦蹦跳跳,在朱顶红的花钵上找虫吃。人抬脚走路,它又逃得无影无踪。
它生性胆怯、多疑、机警,对人始终保持警戒心。在红梅树上啄食,有人进了院子,它就隐蔽在叶丛。有时,和数只白头鹎一起来吃食,有时是只身来,有时是一对来,形影不离。见了人,其中的一只迅速发出报警声:嘁嘁嘁。双双逃遁。它不与人亲近。不像麻雀,在我灶台上跳来跳去,吃筲箕里的饭。我在吃饭,麻雀也跳上桌面。我用筷子敲敲桌面,它跳跳,但不飛走。麻雀非常聪明,会察言观色,和猫狗一样。会察言观色的动物,在心性上,与人有部分相通。
扫墓回来,给黄瓜施肥。我抱一钵头发了酵的油菜饼,过二楼走廊,见一只长尾缝叶莺衔着棉花,站在瓜架的一根竹枝上,翘头四望,摆尾。我轻手轻脚地退回了房间。窗户对着瓜架,透过窗帘缝,观察黄瓜架,一目了然。瓜架的第三根横档下,一只长尾缝叶莺在织巢,已经缝出了巢基。长尾缝叶莺站在巢基,露出棕色冠顶和浅棕黄的尖喙。它在啄针眼。站在竹枝上的长尾缝叶莺,飞落在黄瓜叶,伸出喙,把棉花吐在叶筒(黄瓜叶被织卷了),嘁嘁嘁嘁地叫,摆尾,飞走了。
午饭后,天下起了小雨,淅淅沥沥。我坐在圈椅上,倚着窗户看长尾缝叶莺织巢。雨落在瓜架,滴滴答答。上层的一张黄瓜叶像一把油布伞,遮挡了在织的巢,雨落不下去。雨打在油布伞,滑走了,落进了酒坛。长尾缝叶莺用尖长悬勾的喙啄黄瓜叶,啄出针眼,勾线缝叶。另一只长尾缝叶莺在外阳台栏杆,上蹦下跳,像个顽童,快乐无比。缝叶的是雌鸟,找建筑材料的是雄鸟。在我屋之一角,它们过上了男耕女织的生活。
锁了去二楼阳台的门,我回了德兴。
5月6日,从上饶市回家。雏鸟已经长出了浅棕黑的绒毛,头有力地伸出,向巢外探头。一只亲鸟衔着食物来了,另一只护巢的亲鸟才飞走觅食。它们喂食间隔时间很短,只有三到五分钟。它们衔来蚱蜢,衔来蛾蝶,衔来菜虫,钻进巢口,塞进雏鸟的嘴巴。若是蚱蜢这样的大昆虫,亲鸟先把昆虫的头部嚼碎,再喂进去。四只雏鸟嘁嘁嘁地叫喳喳,张开嘴,露出黄红色的嘴肉,乞食。
瓜架上,挂了七根长黄瓜,和苦竹棍差不多粗。有两根黄瓜已经褐黄了,熟透了。黄瓜白皮,长刺,是土种。夏季,黄瓜和辣椒都是我很爱吃的。香肠粗的黄瓜,就挂得更多。满架的瓜,只是不能去采摘了。越肥,瓜越多也越脆甜,瓤肉厚。长尾缝叶莺选择在瓜架营巢,也算是“瓜田李下”了。
在外形特征上,我分辨不出长尾缝叶莺的雄雌。在两个小时的观察中,我发现其中的一只亲鸟会及时清洁巢内卫生。雏鸟排出的粪囊,亲鸟啄起来,飞离巢十余米的地方扔掉,再回来护巢。长尾缝叶莺的巢很小,高脚红酒杯一般大,不及时清除脏污,会滋生病菌、寄生虫,也容易被天敌发现。它进化出了“特异功能”,白色的囊袋包裹着粪便,像用塑料袋打包垃圾,被亲鸟“提”走。衔在嘴里,看起来似破掉的鸟蛋壳。
第二天,凌晨四点二十五分,我就坐在窗前,静静恭候长尾缝叶莺起床。这时天已发白,但还没完全亮,后山青黛而朦胧。天空水洗过一样,瓦蓝而高远,透出稀白的光。山斑鸠开声叫了,咕咕咕,一声比一声高。四点四十七分,瓜架的巢口探出了一只鸟头,很好奇地左瞧瞧右瞧瞧,嘁嘁,叫了两声。嘁嘁,又叫了两声,飞到栏杆,摆尾拍翅,活动筋骨。它连续地叫:嘁嘁嘁嘁,嘁嘁嘁嘁。像在说:早晨多美好,幸福的事,就是可以迎接太阳升起。东边的天际有了淡淡的云霞,天空白朗朗。
院子里的鸟都叫了。怎么有这么多鸟在院子里夜宿呢?我哑然失笑。麻雀从厨房的瓦缝钻出来,白鹡鸰从围墙石缝飞出来。石榴树上,小鸟在树枝跳,移形换位。近处的田野,有了种菜人浇水的身影。拿竹筲的人,赶着牛去了山谷。我翻身,睡个回笼觉。
太阳落山,夕光消失,暮色下垂。大部分的鸟归巢了,唯有白鹭在趁最后的暮色航在田野上空。长尾缝叶莺在十九点十七分以后,不出巢了。亲鸟和雏鸟挤睡在一起,没了声音。用手电远照巢口,亲鸟闭着眼睛,睁开一下,又闭上眼睛,身子一动不动。
6月3日,端午节。我早早回家。瓜架上,鸟巢还在,但空空落落了。打开通往阳台的门,我细致地检查鸟巢。
巢口被上层的一张黄瓜叶虚掩着,像一扇篱笆门。巢杯状,略倾斜,黄瓜叶被线缝得严严实实。沿叶缘约两厘米处密布着针眼,线是棉花或蜘蛛丝和极少的干草茎。长尾缝叶莺的喙,带有一个针尖状的细钩,在叶缘打孔,一个孔就是一个针眼。它的喙与爪可以把棉花、野蚕丝、蜘蛛网拉织成线。线绕上胸围一圈,确定线的长度,再穿针眼缝叶。叶是活叶,绿翠翠油青青,有弹性。缝了一条线,在针眼打个结,线不会脱落下来。缝了一个针眼又缝一个针眼。雌鸟站在巢基,日日缝时时缝。雄鸟四处寻找和搬运织巢物。
我用筷子伸进巢室,夹出草须、绒毛、细干草。
完美得令人叹为观止。巢,繁殖之所,庇佑之所。我想起杜甫的《茅屋为秋风所破歌》。杜甫有愿: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
长尾缝叶莺是鸟,不懂诗。假如它懂诗,它会自信地说:不要广厦,有茅屋就足矣。
它的茅屋是精编的,是自然界的高级工艺品,防水防潮防敌防风。大风破不了,暴雨破不了。它仿佛在告诫:既然是人,得会自己盖一栋结实、美观的房子,房子不在于大,在于实用,既要科学,还要美学。
鸟类营巢,有三种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分布在拉美的棕灶鸟,产地在欧洲波兰的攀雀,分布在亚洲的莺科的缝叶莺。
棕灶鸟以黏土和草茎筑巢,巢口拱形,如拉美乡间古老的教堂。棕灶鸟以喙作泥刀,糊墙数万次,才筑出栖身之所。攀雀的鸟巢挂在高树之上的浓荫遮蔽处,外形似靴子,脚爪拉扯羊毛绒絮,形成数百米长线,反复缠绕树枝,固定巢位。巢外壁以羊毛纤维裹花序、柳絮,严严实实,只露出一个巢口。
长尾缝叶莺又名普通缝叶莺,是一种小体型的莺,棕顶冠而腹白,在南方分布很广,在海拔一千米之下的山林、丘陵、盆地等处常见。在村郊的庄稼地,在普通农家院落,在瓜地等处,也时常活动。它以虫为食,在“物资贫乏”的时候,也吃植物种子。它以阔叶营巢,如柚树叶、瓜栗树叶、女贞树叶、木姜子叶等,也以玉米叶、黄瓜叶、冬瓜叶等营巢。窗台上一钵无人照料的瓜栗,是长尾缝叶莺营巢材料的首选。
端午了,黄瓜产了最后一季。老黄瓜掏了瓤肉,糊在棕衣上晒了籽,留作下年的种。黄瓜叶渐渐泛黄了,瓜架上,开着零星的黄花。
黄瓜是易长也易老的植物,天暴热就死。我提了两斤陈年谷烧给李伯,以表感谢获赠黄瓜苗。李伯怎么也不收,说:三株黄瓜苗也是我种剩下,随手送,扔也就扔了。
我说,没有这三株黄瓜苗,我也不会种黄瓜,不种黄瓜,鸟也不会来我洗衣房顶生儿育女了。
哦,还有这么好的缘起。这酒得喝喝,下年还得种。李伯说。
生命是有缘起的。感谢给予我们缘起的人,感谢给予我们美好的缘起。
责任编辑:沙爽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