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国元

　　天杀星呀天杀星，李逵呀李逵。

　　自从大宋徽宗年间归位，再没听说你下过凡间。如果你再度下凡，恐怕依然是成人世界里的孩子，直爽率真，任性而为。世世代代的人们喜欢你，全是因了你满身心的孩子气，“一片天真烂漫到底”。特别是你毫无机心，一开口便惹人发笑；偶尔狡狯上一回，人们也以为你在撒娇，更让人“欢喜得弗得了”。

　　但你还是别下凡了吧。今天的人间，虽然“往事越千年”，一切似乎天翻地覆，但骨子里，成人社会化得愈加严重，早已不可同日而语矣。尽管你若下凡，人们自然是喜欢的——谁不喜欢自然而然的孩子气呢？但喜欢归喜欢，若是真正打起交道来呢？

　　何况——

　　你清楚自己的前身吗？你原本是上古的初民。尽管不晓得此世你如何讨生活，但我们能推测得出，第一道轮回时，你肯定便升为天神。人间供奉的神，几乎全为“凶神”——神如果不凶，人们会供吗？肯供吗？你凶。

　　这时，“天地玄黄，宇宙洪荒”，人们因了艰难的生存，无奈遵守山林规则，靠拳头说话，强者通吃弱者无告。而在这规则下，你“黑熊般的一身粗肉，铁牛似的遍体顽皮。交加一字赤黄眉，双眼赤丝乱系。怒发浑如铁刷，狰狞好似可怕。天蓬恶煞下云梯”。只要黑凛凛的你一出现，不必手持板斧，只须怪眼圆睁大喝一声，随即杀机顿现，将人吓得半死。不，无须怪眼圆睁大喝一声，只要“不搽煤墨浑身黑，似着朱砂两眼红”的你，一出现在那里，也一样杀气腾腾，将人吓得筛糠吓出尿来！

　　这个时代这样的你，能不凶，能不成神吗？在人类还是弱势群体的时代，在兽与神不分的时代，别说最终成神与否，只说人要活下去，焉能不凶！佛祖们慈眉善目，那是后人的想象了；神色恐怖的怒目金刚，才是那时人或神的真面目。

　　你升到天上，被安排在天杀星位。这个位置安排得好。古往今来，因杀人而成神的多了，杀人成绩高的多了，但谁有你杀得血气淋淋杀得血水汹汹，杀得天昏地暗杀得日月无光！

　　你在天上的生活是怎样的，我们凡人不知。只知道，你在天上觉得待的时间并不长吧，可天上一日地上一年，人间“自从盘古开天地，三皇五帝到如今”，待你下凡时，已经是赵家执掌地上的大宋朝了，不再“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何止如此，大宋朝时的人间，已经相当繁荣，不说具体的表现，单概言文明的整体高度，关于大宋，世人已有“宋朝之后，中国永远是了中国”一说。但由于这个朝代系兵不血刃而来，缺少血性，内外交困，贪官横行，民不聊生。

　　上天动了恻隐之心，要救黎民于水火，替天行道，派了你等一百零八位星宿下凡。不表其他诸位，单说你——将你降生在李姓人家，做了人家的次子。你这辈是“之”字辈，兄长称李达，你叫了李逵，成人后人送绰号“黑旋风”。

　　关于你和你们，总共一百零八条梁山好汉，在宋朝的具体事迹，后人施耐庵做了整理，编写成《水浒传》，从此广为人知，至今流传于世；同时，世人不断地以戏剧、影视等形式，传播你们。总之，你们“路见不平一声吼，该出手时就出手，风风火火闯九州”，早已深入人心妇孺皆知，这里便不细表了，还是单说你。

　　你不愧是天杀星，下凡到宋朝，只有短短的三四十年，便靠了你的一双板斧，斫人如麻杀人无数。只是，此时的人间，早已不是你的前世时的人间，靠了蛮力靠了杀，就能打出“你有我有全都有”的时代了。杀来杀去，你杀出个什么结果来没有？还不是到头来，连你也被杀了？虽然你心甘情愿被杀，或者说被自杀，但大宋依然是鸟大宋，贪官依然是鸟贪官。

　　不说这些了，毕竟鸟大宋早已被“雨打风吹去”，鸟贪官也已遗臭万年，总算出了你一口鸟气。只说——

　　你杀得那么快，杀得那么多，杀得甚至连自己都不清楚，死在你板斧下的到底有多少人，每位姓甚名谁。你太生猛了，只管杀得手顺，一时兴起，杀得热血沸腾，全不管他是谁，只要在你前面，便不管不顾，“谁鸟耐烦，见着活的便砍了”。结果，有多少无辜被你杀掉。他们死得莫名其妙，死得稀里糊涂，到了阎罗殿那里，被阎王问起因何而死被谁斫杀，甚至根本回答不上来。不错，哪座庙里没有屈死的鬼？可在你的板斧下，屈死的鬼也太多了，也太屈枉了！

　　不但宅心仁厚的晁盖在一旁见你如此杀人，连忙喝止你：“不干百姓事，休只管伤人！”你却哪里听得进“叫唤”，一斧一个，排头砍将去，弄得晁盖“只叫得苦”。就连后世的鲁迅先生，获知你如此杀人，也忍不住以他大悲悯的情怀，为在法场一旁的江州百姓争辩，认为他们只是“看客”而已。唉，官府在那儿处决好汉，百姓却麻木，只想到看热闹，做“看客”，实在令人“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但退一万步讲，也不该被你就此取消性命啊。是的，身为步兵统领，须听将令，宋江哥哥命令你取四岁婴儿的性命，你便不折不扣地执行了，但你想过没有，为什么不是派别的将领去执行这个任务？那命令何其残忍、何其血腥！

　　你老娘之所以被老虎吃掉，是上天派下老虎，给你的报应吧？这样解释肯定是残忍的：为人之子，孝顺自己的母亲，本来是天经地义，哪怕在蒙昧的野蛮时代，人们出于自然，也不会不这样。何况你哭诉道：“这个也去取爷，那个也去望娘，偏铁牛是土掘坑里钻出来的？”但不这样“残忍”解释，又能怎样？至于认为虎系哥哥宋江派遣来一说，绝对是一派胡言矣。纵然宋大哥的确是天魁星，也是断然指挥不动老虎的。

　　你的前世那个时代毫无疑问是野蛮的，那个时代的人们毫无疑问是野蛮的，杀便杀了砍便砍了，没商量没反思没歉疚。这怪不得你，鱼在水中不知道水，你置身于野蛮时代，也便不清楚自己的野蛮了。形容远古，国人喜欢用“古朴”一词。但此时的古朴是自然人的古朴，与后来人们理解的“古朴”，只是字音相同而已。

　　此时人类处于童年，人们一生也长不大。你则更是个孩子，一个天真的孩子，或者不妨说：神童，神勇之童，神之童。

　　但问题是：此时的你，是重返人间了，人间已经发展到文明时代，你应该与时俱进，告别童年。尽管童年令人怀恋，但你的一切，所思所想、所作所为，仍然停留在茹毛饮血的野蛮时代。而且，凭了你的两把板斧，只要你想得到，便能做得到；甚至，沒等你想，两把板斧已经习惯性地抡下去了。板斧注入了你的精气神后，自己也有了记忆，执行起主人的命令来，很多时候，它比主人还要焦躁。

　　这是上苍安排错了，还是你错了？或者都错了，或者历史本来就是这个样子，总是阴差阳错？……罢了，无论为人为神，又有谁真的能左右自己？

　　一千年来，世人没再见过你，而李鬼倒是常见。啊，李鬼不是被我黑旋风杀了吃了吗，怎生还有？一听说李鬼，你按捺不住自己了。你不晓得，人间的鬼多着呢，而且世代不绝，单说姓李的鬼，也绝不仅仅是你遇到的那一个。好在，他们只能模仿你的样子，却绝学不来你的本事。

　　“留得李逵双斧在，世间直气尚能伸。”我们不能不佩服金圣叹对你的评价：“如何少得了李大哥。”

　　责任编辑：田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