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雪:天使
立冬以来,因为咳嗽,我囿于房中有些时日了。小雪那日,有朋友约我去秦岭看落叶。看柿子树核桃树的叶如何纷纷,红枫如何在冬天的日光下发出乌金光,也看那金峰寺据说已历千年的银杏。
刚刚谢绝了朋友的邀请,但转眼又后悔了,于是立于窗前看楼下的风景。澄澈的空气中,夹杂着零碎的雪片,花园间碎石小路旁开着小小的奇异花,红或者黄,都曳着玉璧质瓣子;花园里月季的花朵依然挂在枝上,大约是它的最后一茬花期了。菊花不怕冷,开得正热烈。寒梅含苞待放,有幾朵已经急不可待地打开了花瓣,三四只几色交杂的不知名鸟于枝杈间超然无事地逍遥。
节气,是要在大自然中感受的,窝在四堵墙中,那真的是愧对大自然的馈赠啊。于是,我打起精神,独自来到城西的涝河,这是我生命的河流,二十岁开始就守在它身边,再也不愿离去。涝河里迷蒙浑茫,老柳身披雪花,银装素裹,沧桑雄奇,好似大漠胡杨。河床穿过冰雕的芦苇,凝成朵朵白花,像是祭奠,像是怀念,像是告别。河畔灌木上积雪层叠,起伏有致,宛若银白的雪龙。我所惦念的那片荷塘,厚厚的冰层中,有残荷的枝干穿出,凝成一根根冰柱。
喜欢在小雪的节气里到田野散步,即使落雪,心也不急,做个雪人也好。雪花碎小,铺在绿中带黄的黄土和麦苗上,色调明暗分明。那些熟透了的鸟鸣,从田间小路两旁挂着薄雪的黄叶间坠下,落于雪地,低头细瞧,雪上竟然回响着鸟鸣的旋律。在田野的深处,我见证了冬之草木生命的坚守,譬如卷耳、黄鹌菜、猪秧秧、婆婆纳、牛繁缕,它们的幼苗在我的眼帘里嫩绿可人。
雪花,是这个节气的主角。几阵寒风扫过,晶莹洁白的雪花,便舞动轻盈的身姿,承载节气的问候,深情地将草木点缀,为它披一件梦的衣裳。小雪雪满天,来年必丰产。雪是冬作物的天使,小雪的节气里雪花飘飞,来年的小麦就丰产。这个季节,农人自不会亏待它,给田里堆肥,给果树剪枝,恭迎雪花莅临。农人之喜雪,如盼菩萨世。
去年小雪,正好撞上了西方的感恩节,天色又清澄,就出门赏冬日之景。涝河之景看得多了,便不吝脚步,花更多的时间去了涝河之西汉唐皇家园林之地的渼陂湖。湖水仍是秋天的湛蓝,风吹过,湖水便荡起涟漪。午时,涟漪间还游着三五朵怜人的白,如几片小小夏云,徐徐地幻化成我的文字所难以描述的形象。
雪花一停,太阳出来,朋友开车带我去南山,观赏枫树和槭树。三角槭青绿黄红成了色谱,枫叶则是一地嫣红。坡上的野菊花还在盛开,相比人种植的菊花,我更喜欢这野生的品种。碎碎的花朵,有着毫不张扬的性格。山坡上生的是野生的蜡梅,果实像小墨鱼仔,打开,种子宛如四粒四环素。如此的联想,真的有趣。
蜡梅花总是在落雪的季节里初放,至冬尽而结实,伴着冬天,故又名冬梅。李商隐称蜡梅为寒梅,有“知访寒梅过野塘”诗句,《姚氏残语》中又称它为“寒客”。
蜡梅,以一颗赤诚的心,为初冬的大自然送来温暖。
人若是有草木之心,这世界该有多么和谐啊。
折一枝蜡梅回去,插在一个好看的空酒瓶里,伴我过冬。
梅花插瓶无须多,一枝足矣。
祖母喜雪,平日总喊腰疼腿痛,不肯从热炕上下来。但一入冬,特别是到了小雪的节气,她精神得像是小孩子,观雪,扫雪。她在前边扫,雪在后面落,总是扫不净。雪片落了她一身,将她扮成了雪人,她却嘻嘻地笑。待雪片在地上一驻脚,她便给孙子们堆起雪人。奶奶乳名雪儿,小雪那天来到世上,结婚那天也碰到小雪。小雪,承载着祖母的生命。
每次扫完雪,祖母都嘟囔起不知重复了多少遍的歌谣:下雪了,拾钱了,翻个身过年了。
祖母下世的日子,是小雪之后的第六天,那年她七十三岁。那天荡着清风,落着细雪,碎碎的雪片仿佛飞扬的天使,为祖母送行。
冬至:亲情
未起床,手机就来了信息,是朋友的,只有四句:“百花开而春至,百川汇而夏至,百草黄而秋至,问候来而冬至。”这才想起今日冬至。朋友冬至时节的问候,是寒冷中的暖流。我借花献佛,把这条信息转发给十几位亲人和朋友,希望他们在寒冷的日子获得些许温暖。
一直有个误解,以为节气里的“至”,是“到了,来了”之意,纠正这个误解的,是古籍《恪遵宪度抄本》,它明确地说道:“至者,极也。”汉语太丰富了,一不小心就会掉进一个错误里。
冬至日这天最冷,白昼最短。这个“至”的含义,至此真相毕露。
读端木蕻良的《越冬的小草》,其中写到一种越冬的小草:护盆草。北京的冬天,在最寒冷的冬至日依然开着瘦小的黄花。护盆草,名字很别致。花盆是用来长草的,而这种草却是保护花盆的。那么,它该拥有着怎样的情怀呢?光这个名字,就令我感受到了冬日的温暖。
至今我也没有弄清护盆草的样子。心想,它也许是一个俗名,不清楚《植物名实考》里是否有它的名姓。
冬至之前我办理了退休,在家静心写作。冬至这天,外孙从城里回来,我收回敲击键盘的手,抱起了外孙。外孙上幼儿园了,按说不是该“抱抱”的年龄了,但是外孙每次见我,第一个动作就是举起双手,我回应的动作便自然是伸开双臂。然后,他就被我紧紧地拥抱在怀里。女儿常常为此皱眉:“这么大了,还要姥爷抱?”
隔辈的亲情,女儿不懂。
外孙三岁之前,一年里一半的时间是我带。学会走路之后,他喜欢到我的书房里玩,学我的样子喝茶,站在电脑桌前,拉出键盘要我教他打字。无论再怎样喜欢安静,或者说进入了惬意的写作状态,只要外孙一进书房,我即刻中断思绪,起身笑脸相迎。书房里有两个蒲团。外孙两岁多时,我教他坐蒲团,他独喜盘腿作揖的坐姿。我用手机为他拍了几张相,背景是书柜。照片发在“亲宝宝”里,亲友一片叫好。
上幼儿园后,外孙难得回来一次。只要回来,我的身心就全部凝聚在他的身上,认真的态度绝不亚于写作。
在二十四节气中,冬至是一个特别的节气,古代人很重视,有冬至大如年的说法,且有庆贺的习俗。《汉书》中说:“冬至阳气起,君道长,故贺。”古人认为,过了冬至,白昼一天比一天长,阳气回升,是一个节气循环的开始,所以也是一个吉日,应该庆贺。
那好,就在这样的节气里,且让我尽情享受亲情的温暖。
“今天我们玩什么呢?”我问外孙。
“今天是冬至,妈妈说要吃饺子。我们包饺子吧。”他从玩具箱里翻出橡皮泥,让我把十六开的纸剪成四片,把橡皮泥撕一块包起来。纸包橡皮泥,怎么看也不像饺子。外孙说:“我们去厨房吧,和姥姥一起包真正的饺子。”
厨房里,妻子和女儿正在包饺子,外孙也要插手,妻子便在小桌上撒了些面粉,放了几张饺子皮和一小团饺馅。他坐在小凳上,学着大人的样子包了起来,弄得一身一脸的面粉。
饺子吃过,女儿开车拉着一家人去涝河西岸上坟,那里是我岳父岳母的墓地。外孙在车上问我:“上坟是干啥啊?”我说天冷了,给死去的人送过冬保暖的衣服。外孙扫视一圈车内,问衣服在哪儿。我不知应该怎么回答他了,妻子说纸钱烧了后就变成钱了,让死了的人在阴间买衣服。外孙又是一脸的疑问:“阴间在哪儿?好玩吗?”
又是满车的笑声。现在啊,成人的智力远远不能解答儿童的疑问。
冬至这天,最寒冷的地方恐怕就是坟地了。冷风犀利,身子抖颤,还有心灵上也悲戚。见我们严肃着脸孔,外孙的脸上也没有一丝笑容。点燃蜡烛,焚化纸钱。外孙学着大人的样子将纸钱一张张揭开,放进燃烧着的火里。纸钱焚完,也学着我们的样子向坟头鞠躬。
返回的路上,外孙怯怯地问:那些纸钱成灰了,老姥爷、老姥姥怎么买衣服呢?
冬至日,为孩子幼小的心灵播下亲情的种芽,这也是人间的一种爱啊。
大寒:童话
大寒,是冬天的最后一个节气。这个时候风特别大,寒潮频繁,它的温度也许比不上冬至低,但由于风大,就显得比冬至更为寒冷。《授时通考·天时》里说:“寒气之逆极,故谓大寒。”
在我阅读过的寓言和童话里,大寒的基调是伤感与凄凉,注定会以一种悲伤的方式呈现。
一条蛇,一个人,在冬天相逢,便有了故事。这便是伊索寓言里的《农夫和蛇》。发抖的农夫,冰冻的土路,僵硬的毒蛇。由于具备了冬天这个特定的背景,这则寓言便成了广播于世的经典,惊醒无数善良的心。它所寄寓的意义是:即使在冬天,也不可让爱泛滥无边。对恶人仁至义尽,也无法改变他们邪恶的本性。千万铭记,不必可憐那些身陷危难之际的坏人。
冬日的阳光无法让蛇感知到快乐,于是从善良的农夫身上寻找。既然你让我快乐,那就索性快乐到底,让我吸了你的血。这是蛇的逻辑。
冬天的寓言里也少不了昆虫。《伊索寓言》又说,蝉在秋天里唱歌,冬天却厚着脸皮向蚂蚁讨要食物。我当然无法进入昆虫的心灵世界,对蝉的乞讨,我不知道它是否感到内疚。问题是,蝉的生命只有一个秋天,又怎么会出现在冬日里呢?
那是寓言嘛。
寓言是用假托的故事来说明某种道理,达到劝诫、教育或讽刺之目的。冬天当然没有蝉,但我们可以想象它在冬天的狼狈。施展想象,这也是人类的伟大之处。
给冬天的寓言和童话来点亮色吧。总是伤感,总是凄凉,我真的并不喜欢。
于是便有了《乔丹自传》中的一则故事。一个冬天,乔丹的父亲需要一些柴火,就锯掉了一棵死树。到了春天,父亲惊讶了,树干周围竟然发出了新芽。于是他叮嘱家人:不要在冬天里砍倒一棵树,因为这样会扼杀幼稚的生命。只要有一点机会,它也能绽出新芽,最终成为大树。
既然是自传,那也许是真实的故事。乔丹父亲的醒悟,给出了人生的启示。人生,不可能永远枝叶旺盛,在凄冷的季节,要学会忍耐和等待。
大寒也是距离春天最近的节气,跨过这道门槛,就会看见春天。对节气的感知,草木比人类更为灵敏,这是草木的智慧。但这种智慧却常常被忽略,只有经历了诸多沧桑,见证了人生真相的人,才会发出这样醒世的叮咛。
冬天里的一棵死树,竟然营造生命里别致的风景。
安徒生童话《卖火柴的小女孩》描述的是:一个卖火柴的小女孩圣诞前夜瑟缩在一个墙角,先后擦亮了五根火柴,想暖和冻得发抖的身子。光亮中,圣诞树出现了,星星如彩虹一样从天上一直垂挂到地上,奶奶的微笑温柔、慈祥。她们飞起来,飞到没有寒冷和饥饿的天堂……火柴熄灭,四周漆黑,小姑娘闭上眼,很幸福的样子。圣诞清晨,她冻死在墙角,脸上流露光彩,嘴边凝着微笑,四周撒满火柴梗,一根火柴,捏在她的手里。
饥寒交迫。我想象着小女孩在冬天的境遇。让我欣慰的是,她梦境里还有圣诞树,彩虹一样的星星,慈祥的奶奶,还和奶奶一起飞升到天堂。这些,未尝不是人间的温暖。
怀揣憧憬,小女孩死去。如此的结局,也许不会给人只留下伤感。
冬天孕育希望。在寒冷的季节,不可忘了光明的存在。
冬天本是一副僵硬板结的面孔,可是有了寓言和童话,它便鲜活起来。冬天里的一棵树,在寓言和童话的作用下,便有了思想;一条蛇,在寓言的鼓动下,也会钻出洞穴,等待着一个农夫可能的善举;安徒生笔下的那个小女孩,是童话在她的幻觉里建起了天堂。
大寒的苍白,如果不用寓言和童话来装点,人的精神就难免枯萎。即便是伤怀,即便是叹惋,也能填补寒冷之中的虚无。
寓言和童话里诚然不尽踏实,也总是人类成长过程中不可缺失的心灵慰藉。
责任编辑:沙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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