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太阳拉长了万物的影子。我还没有跃过磨房沟,影子就成了一座小桥。走到花踏坪,我放长了单肩书包带子,很快,我就看到一个忽然长大的女孩,匆匆地穿过了一片开满白花的荞麦地。
一缕夕阳柔和地照着院角,那张厚实的长木凳上坐着一个穿黑皮衣的男子。他清癯消瘦,像一只鸾鸟刚刚收起翅膀歇落在此处一样。镀在他身上的光正在逐渐消失,男子用皮衣裹紧身子,想望一眼夕阳落下去的地方,抬头就望见我站在前方。他大而哀伤的眼神掠过我,望了望身后的篱笆墙,长睫毛像那些篱笆样围住了视线,使他不能看到更远。
我经过院坝,朝家门口走去。他在我身后喊了一声:“格玉。”那声音温和而宽弛,像细风从远处传来了一枝向阳生长的藏杏逐渐熟黄的消息。我转身去看他,他朝我微微地仰起头。我走到他面前,收缩起书包带子蹲下身。他顶着一头松软的大鬈发,脸上隐隐有一层青气,目光透着寒冷。他没有说话,我就用他那样轻柔的声音答应:“我是格玉。”他微微一笑,有说不出的喜悦之意,长眼毛在他的黑眸子上轻轻展开。
“我是秀君哥哥。”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同时把一只清瘦的手伸向我,像一枝藤蔓想要触摸光束一样。我把手放进他的手心,他发着低热,那热缓缓传进了我的身体里……
几年前的一个傍晚,黑岩子山顶升起了半个月亮,把村口的平石板照得银子样明亮。
阿爷盘坐在平石板上抽兰花烟,就好像平石板是专为他这样有手艺的牧人铺设的耍处。抽得恣意的时候,烟管发出了咝咝拉拉的叫声,接着一缕白烟就从阿爷口中悠然而出,又飘散了。孩子们从阿爷吐出的烟纹找到了乐趣,他们爬上平石板去捕捉那烟纹。阿爷一声不响地从石板边扯下一把火麻草,再吐出一口烟的时候,同时举起火麻草在眼前摇晃一下。孩子们被火麻草张开的毛刺吓得哄然闪离。他们的快乐如此鲜明,像一群麦蚊一次次扑向阿爷那明明灭灭的烟斗,又被阿爷手中的火麻草摇动出各种古灵精怪的尖叫。直到一阵脆亮的马铃声响起,平石板才静寂了下来。阿爷和孩子们一齐去望铃铛声传来的方向,只见一老一少两个赶马人吆喝着几匹骡马,从几棵老花椒树下走来。接近平石板时,骡马在少年吹响的牧哨中停止了脚步,它们对着干燥的地面打着响鼻,仿佛孩子们奔跑过的这片土地在对它们悄声说着欢迎。
阿爷看清他们时,嗖一下从平石板上站起身来,他那样高大,熠熠闪光的村庄像飘动在他身后的氆氇披毡。阿爷把火麻草丢弃在坎下,嘴角随之扬起了笑。赶马人也对阿爷面带笑容,他们不说一句话地赶着骡马朝村中走去。
“阿爷——”
阿爷听到一声稚嫩的呼唤带着愤怒,他猛地回头来看,只见我站在那些孩子们当中,用并不响亮的脚底踏着脚下的土地,像一头遭遗弃的马驹。赶马少年也回头来看,之后朝我走来,月色中的身影洋溢着纯洁天真和少年的俊伟。快接近时,他躬下身,伸出手来牵走了我。
他的手心潮乎乎的,且发着热,这样的温暖力量使我瞬间联想到了核桃树上的鸟巢。接着,我又为那鸟巢想象了一阵风雨,我的心里依旧安稳。
那晚,他们围在我家的火塘边吃茶,说话。阿爷把牛羊皮缝制的褂子、袋子和烟兜子全部铺展在他们面前,比呷尔坝的半间皮革商铺还要繁华。不知什么时候,赶马人把那些皮革全部收进了他的蛇皮口袋里。阿爷看着高耸的口袋,嘴角再次扬起了笑,像提早收获了几张大钞票。阿爷在那样的笑中低头看了一眼我脚上快要磨破的布鞋,陷入了短暂的思索,我知道,他是在提早为我挑选一双红马靴。
我坐在少年身边,手一直放在他的手心里,他不曾松开手,我也没有收回来。后来,他握住我的右手食指,在他的掌心里画了几座大山,指头轻敲最高的那座山顶,那座山顶上就散发出了太阳升起时的光芒。接着又在山脚画下一条河。我的指头随他的节奏起伏,河水淌过了他的手心、手背,一直流向了手臂,我感到他皮肤下的脉络其实就是一条河。我们的手停止下来时,他还在轻声模拟河水流向远方的响声,时缓时急。我在那刻合拢一双手指头,又轻轻打开。他露出明媚的笑,是看到了河边有一朵朵小花在无声绽放。我在跳跃的火光中,不时仰头看他大而明亮的眼睛,他的神态那么美好,像一只停在花中的鹿子在等待另一只鹿子到来。
第二天早上醒来,我的手心里握着两颗红双喜的水果糖。我捧起它们展示给阿爷看,他在腿杆子上搓一条细皮绳,是又准备缝制新的皮革了。糖果鲜亮的颜色并没有吸引阿爷的眼睛,他只说是昨晚那个少年留给格玉的,他叫秀君,房背后那栋房子就是他们家的老宅。
此刻,我看着秀君的脸,还有眼睛,依然那么美好,只是他显得那样柔弱,像云片使一颗星子暗淡了下去。
后来几天放学,我都会见到他坐在我家院角的长凳上,有时低头看自己瘦削的双手,有时又微闭着双目。我从他面前经过,他也不能察觉,只沉浸在自己一个人的世界。微风拂过他的脸颊,他微蹙起眉头,像在一声不响地承受着痛苦。他的鬈发在额上舒展,有一缕盖住了他的眼睛,他也没察觉。我走到他面前,对着那缕头发轻吹气息,它就卷到了头顶,亮出了他清亮的额头。他睁开眼,眼窝深陷,一双像做着梦的眼睛看向我。他想轻唤我一声格玉,但他用舌头舔了舔干燥的嘴唇没有发出声。
我端出一碗茶水递给他,他就把嘴巴湊到碗沿抿了一口,然后睁大眼睛深深地看着我,像那一口茶水是治愈他的灵药一样。他轻拍了拍边上的长凳,让我坐在他身旁。我从书包里取出一本图书,一页页翻给他看,是我特别喜欢的页面就会停下片刻。我去看他的态度,他就展开睫毛表达同我一样喜欢。院门口经过了三五个人,两个小女孩走进院坝跳绳,叽叽喳喳地吵嚷。我像并没有看见他们一样,真的长大了一样,一心一意地为他翻动我喜欢的图书。翻到最后一页,我们都看到最高的山头上升起了太阳,一对鹿子踩着优雅的步子走进了一片白色的花地,再没有一丁点影子。我合上书,用看了白色花地的眼睛去看他,他的睫毛滑下了两颗泪水,像水晶一样透明。
我伸手为他擦拭眼睛,他就把我的手心贴在他冰凉的嘴唇上,我感到他在微微颤抖。倏然间,他有了力量似的,一起身撞进了夜色里。我目送他的背影,无所知的眼噙着热泪,我感到,一只鹿在向另一只鹿默然告别。
那天夜里,我梦见一阵风使那本图书里的画面活动了:漫天繁星的夜空下,两只鹿在白色花地里奔跑,戴在它们脖颈上的银铃奏出了悦耳的音乐,使天上的星子也跟着一起忽闪忽闪的。
我在黎明时分醒来,耳边还响着那银铃声,恍惚还伴有一阵悠长的诵经声。有些脚步在不远处急促地奔跑,有些声音在低声饮泣。我起身出门去看,房背后的老房子门口亮着昏暗的灯,许多人进进出出。秀萍蹲在门口看着那些人的脚步,像看着一片密林那样茫然。
我走向秀萍,她站起身来,把门口里的光指给我。我顺着她的手指看去,一盏酥油灯后放着秀君的半身相片,他在微笑,像被一抹温暖柔和的夕阳照着。
我使劲用手揉搓睡眼,希望梦里的风快停止下来。
责任编辑:田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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