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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杰的告别

时间:2023/11/9 作者: 散文 热度: 15892
宇秀

  罗杰是我的好友埃里克斯的继父。说是继父,实际上,罗杰娶埃里克斯母亲的时候,埃里克斯早已是一双儿女的父亲了。对于埃里克斯,罗杰更像是一位亲切而令他敬重的年长朋友。这种感觉,在罗杰最后向爱妻和亲人的告别中,火焰般的升华了。

  “当时,我母亲完全没想到他会那样!罗杰震惊了我们当时所有在场的人。”跟我说起罗杰告别的情形时,埃里克斯脸上流露出我认识他近二十年来从未见过的庄重肃穆,那是一个男人对另一个男人由衷的景仰与钦佩。

  疫情暴发前两年,埃里克斯告诉我,他母亲和罗杰不住在山上大house(独立屋)里了,他们买了离我家不太远的新公寓,是同一个单元门对门的两个单位,真正是“亲密有间”,也方便彼此的儿孙们在周末和假日来看望他们。疫情暴发后,因为隔离防疫规定,儿孙们不能像以往那样探望他们,两位老人突然陷入失去天伦之乐的寂寞。虽然埃里克斯的母亲有罗杰相伴,但终究没有了往日的那份大家庭的热闹。不久,罗杰病了,虽非染疫,却是要住院治疗的重症。而特殊时期的隔离政策,使家人和朋友探望照料均受到限制,埃里克斯很是担心母亲独自照顾罗杰会吃不消。他跟我在电话里说起疫情对老人生活的影响,恼怒而无奈。

  唉,隔离,隔离。疫情暴发以来,这个原本已躲在历史褶皱里的词语,或只是用于特定领域的专业术语,现在如此高调、高频率登场,成为几乎覆盖人类涉足的所有地区且具有法律效应的全球化流行。同时,另一个原本颇具情感色彩的词“告别”,也成了常态,且因过度频繁的使用,从庄严与感伤美的詩意跌落到世俗日常里的随意。那种“桃花潭水深千尺”的惜别之情,那种“长亭外古道边”的萧瑟离愁,经过旷日持久的疫情碾压之后,徒剩美学层面的记忆。

  “每天人都在死亡,而这只是开始。”疫情期间在自家庭院里接受诺贝尔文学奖的美国女诗人露易丝·格吕克在她的诗里如是说。当死亡越来越稀松平常,人们对死亡也变得越来越麻木、淡漠,对于死者的告别,也越来越趋向于匆忙、潦草。原本的生命难以承受之重正潜移默化地被消解和稀释。对此,我深感恐惧,恐惧这其中的难以承受的轻。这时听到罗杰告别的故事,因为是自己身边熟悉的人,尤其受到震撼。在埃里克斯的讲述中,躺在病榻上浑身插满管子的罗杰和我初见的那个英国绅士罗杰,在我脑海里交替着淡出淡入。

  十五年前,埃里克斯带着他的母亲和母亲的男友罗杰来到我在西温哥华新开的餐厅捧场。因罗杰的名字与我先生的英文名一样,我一下子就记住了他。罗杰高个儿,上身略微前倾,没有黑白电影里那种叼着雪茄的英国贵族的傲慢,倒是有一份身着长衫的中式老派先生的温良恭俭。埃里克斯的母亲则完全不是人们刻板印象中包着头巾的伊朗妇人,虽年过花甲,但绝对风韵犹存。埃里克斯告诉我,母亲年轻时在美国读书,很时尚,满世界跑,只为了看一场心仪的音乐会,就风一样飞到巴黎,飞到伦敦……

  没过多久,新婚的埃里克斯母亲和罗杰双双来餐厅吃晚饭。喜结连理的欢愉令他们显得比实际年龄年轻许多,俩人的举止神态流露出的优雅和举案齐眉的互敬互爱,在一般中年夫妇之间往往早已被琐碎的日子磨损殆尽。那晚他们一进门,我就注意到埃里克斯母亲涂了鲜红指甲油的双脚蹬着一双透明高跟凉鞋,和我当年度蜜月在香港买的那双有点相似。埃里克斯母亲听我夸赞她的鞋,便说是在香港买的,又说她和罗杰是刚刚从香港度蜜月回来。罗杰就在一旁颔首微笑,一只手温存地搭在矮自己半头的新娘肩上,俨然怜香惜玉的护花使者,令我几乎暗生出一丝女人的妒羡。

  后来,从埃里克斯口中得知,罗杰四岁的时候随父母从英国移民来到加拿大,就在西温哥华定居下来,这一住便是一辈子。这里一向僻静,虽与市中心也就隔了十五分钟车程,但因隔海而仿若一个独立王国,外界的动静到了这里,就像一块石头落入井底,扑通一下之后便闷声不响了。但一二十年过去渐渐也就不那么安静了。当地银行客户经理曾给我看本地一百年房地产升值表,图表显示从二十世纪初到最近的二十年前,这里的房价曲线如无风的海面,只有微波起伏,总体上就在一条直线上下轻微震荡,所以许多年来,本地民居住宅交易都是以居住为目的,而非为了投资盈利。但到了最近十年,随着亚洲移民热潮,那曲线的“浪尖”已冲破了表格的上限。本地老住户们,遂趁着房价疯涨,把大house卖掉,搬到别处去。老人们则把大房子换成公寓,免去打理宅邸的种种繁杂和不必要的开销。

  埃里克斯转述罗杰的话说,别看如今这里是什么高尚住宅区、富人区啦,其实当年很荒芜,没几栋房子,通往Downtown(市中心)的狮门桥还没有呢,往来就靠摆渡船。罗杰说他小时候西温哥华的道路每逢雨天,一脚踩下去水就没到膝盖。他是跟着这个城市一起长大的,看着他父母那辈人在这块土地上从一无所有走过来的。就说罗杰家所在的西温哥华山上的英属区,顾名思义就是“英国人的居住地”,二十世纪三十年代,著名的爱尔兰酿酒商健力士(Guinness)家族以七万五千加元买下这片四千七百英亩英属区土地。当年曾有规定不准有色人种进入,并且写入法律,但如今,这里的屋主多半已是亚洲富豪移民了,大约百分之九十的大宅已在华裔名下。尽管如此,本地的欧洲后裔与亚裔的联姻还是鲜见,像罗杰和埃里克斯母亲这样的伊朗人和英国人结合的夫妇,我在餐厅服务客人的十来年里,还不曾见过第二对。

  回到埃里克斯讲述的病榻上的罗杰。躺在医院的罗杰虽然脱离了生命危险,但医生告诉他,他将不再有生活自理能力,他余生的日子需要一直受人照料。得知对他余生的医学判决后,罗杰平静地请求妻子把双方的儿孙们召集到他床边,说要当众宣布一个决定。埃里克斯的母亲并不知道丈夫决定了什么,只是遵从他的意愿。亲人们到齐后,罗杰以微弱的声音说出了让在场的亲人听来振聋发聩的每一个字。

  首先,他感激陪伴了他十几年的妻子给予他的快乐和幸福,他希望自己的存在也是对方快乐幸福的所在,然而,他深感遗憾今后的自己无法再给予对方快乐和幸福,反而将成为麻烦和拖累。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让妻子继续享受她应该有的人生快乐,而不是将余生消耗在一个不能自理的病人身上,他也不愿意自己给晚辈们添忧。所以,他决定向亲人告别!言毕,他毅然拉掉了插在身上的所有维持他生命的管子。埃里克斯的母亲猝不及防,和所有在场的人一样惊呆了!

  He?is?a?real?man,a?great?man!(他是一个真正的男人,一个了不起的男人!)埃里克斯说这话时已陷在他的思緒里,他的目光,在现实以外。

  最近和埃里克斯共进午餐时,我问起他的母亲,他便跟我讲起母亲和罗杰当初如何相识相恋,以及罗杰的骨灰的去处。埃里克斯的母亲和罗杰本是邻居,都住在西温哥华山上,就是我前面说到的英属区。虽说是邻居,但彼此并无交集,甚至并不相识。豪宅区里的房子彼此都有不小的距离,越是豪,越是离邻舍远。埃里克斯母亲寡居多年,有个习惯就是每天清晨走下山到海边散步。罗杰在患癌的妻子去世后,也开始在清晨独自到海边散步。于是,两人时常在海边相遇,起初只是点个头打个招呼而已。而这样的相遇每天发生,终于在某日,罗杰主动向在海边遇到的埃里克斯母亲提出:我们一起散步吧!这场黄昏恋就从罗杰提议的那个地方开始了……

  罗杰的墓地在哪里?我问。

  没有墓地。埃里克斯回答。

  罗杰在遗嘱中对他的骨灰做了如下安排:在当初他提议一起散步的那个海边,把他的骨灰撒向大海。葬礼结束后,埃里克斯母亲便带着众儿孙来到海边——那个她与罗杰恋爱的起点,将拌在鲜花花瓣里的骨灰撒向了碧蓝的大海。

  我眼前呈现出混合着骨灰的花瓣漂浮在海面上的画面,脑海里则闪现出“贵族”“绅士”等字眼。这些年,搬进了英属区的诸多豪宅里的新主人们大都有希望自己成为或被人视为“贵族”的心理,可有多少人想过,能够被叫作“贵族”的人,究竟该是怎样的人呢?罗杰是英裔,而英国贵族文化的精髓则在于绅士风度。

  说到绅士文化,具体到个人身上彰显的绅士风度,还是要回到“贵族”这个根子上。无论东西方,最初的贵族的本质都是政治上的权力世袭。欧洲的贵族政治,虽然经历次革命洪流的冲刷,尤其像法国大革命那样的狂风暴雨后日渐式微,但是欧洲贵族的元气并未彻底消弭,而是从原本单一的权力世袭的政治性逐渐脱胎衍生出具有更多精神内涵和仪轨规范的贵族文化。这与欧洲贵族固有的骑士精神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

  在中世纪的欧洲,骑士属于国家的精英阶层,他们并不只是享有一种身份的优越,更负有保卫教会和国家的责任。一旦发生战争,骑士必须身先士卒,保护弱小。因而,骑士精神便意味着勇于自我牺牲、怜悯呵护弱者、崇尚荣誉和公正、谦卑礼貌等美德。在后冷兵器时代,骑士精神就转化为绅士精神。作为绅士文化和精神的典范,英国最具代表性和影响力。进入绅士文化阶段,已与世袭爵位没有什么关系了,更主要的是个人品格和礼仪修养的举止体现。

  曾看到一个关于英国绅士的段子,说的是美国总统华盛顿搞不明白在英国为何官员可以叫绅士,医生、律师、商人,甚至没工作的人也可叫绅士,就派秘书前去打听:这绅士,到底是个什么意思?很快,秘书回报说:“查到了,绅士,就是指不给别人添麻烦的人。”十九世纪英国主教约翰·亨利·纽曼给绅士的定义就是:一个不给别人痛苦和麻烦的人。细想一下,要做到不给别人痛苦和麻烦,那恐怕不仅仅是优雅外表和社交礼仪层面的表现,更要内在具有独立、尊严和牺牲精神的高贵人格。罗杰向妻子和儿孙们的告别,不正是体现了这种人格吗?他秉持着一个真正的绅士所具有的品格与行为准则。

  古罗马哲人塞涅卡曾警示自己的读者:“不知道如何死的人,便不知如何生。”这与中国儒家的“未知生,焉知死”异曲同工。而现在中国人喜欢说“富不过三代”,英国则有句谚语说,“It?takes?three?generations?to?make?a?gentleman”,意思是,培养一个绅士需三代人的努力。由此可见差异所在。疫情岁月里,病毒不仅攻击了人类的肉体,同时也侵害了人类的情感,瓦解和稀释了人们对生命的敬畏,对亲人离去的哀思。而罗杰以死的抉择,拯救了“告别”的意义,使一个日渐空洞和随意的词语,在我的心中恢复了既往的重量和庄严。

  责任编辑:田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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