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鲁

　　灯火

　　你是否有过在风雪之夜匆匆赶路的经历？或者，你是否曾经独自行走在异乡的星空下？夜色茫茫，山路迢迢，看不见一个人影，只有天上的星斗伴着你默默前行……

　　就在你十分疲惫、孤独，甚至有些心灰意冷的时候，偶尔抬起头来望向遠处，忽然，远方的山脚下，闪烁出一豆微弱的灯火，若有若无，似近又远，有点飘忽，又有点朦胧。虽然你还不能马上就走近它，但毕竟，那是一豆真实的灯火，正在前方。

　　是那么微弱的一小团橘黄色的灯火呢，却又分明在向你发出无声的召唤。望着远方那一豆灯火，你也许瞬间就不再在意一直阻碍着你前行的脚步、让你感到寒冷和迷茫的风雪；你也许顿时就会疏远了头顶上的满天星斗，而觉得闪烁在山脚下和大地上的灯光，哪怕小如一星一豆，哪怕看上去是那么遥远，但它是那样的亲切，那样的明亮和温暖。

　　这一豆灯火，正在引导着你，鼓舞着你，给你送来信心和希望，也给你送来勇气和力量。它让你心驰神往，奋然前行，同时也给你带来许多的遐想——

　　那也许是一个小小的野店挂起的一盏风灯吧？那也许是一户农家正在燃着的温暖的灶火吧？哦，有小小的山塆、小小的村落，就必定会有一个温暖的家，就有烟熏的墙壁、火燎的灶台，有粗糙和辛劳的亲人的手，在揭开热气腾腾的盖帘时，扑鼻而来的饭菜香……

　　橘黄色的灯火里，或许还会有一位慈祥的母亲，正在给家人缝补被山棘刮破的衣衫？或者是有一个小小的读书郎，正俯身在小小的饭桌上做功课？哦，也许还会是小小的姐弟兄妹几个，正支着双手捧着小脸，在听妈妈或外婆讲故事吧？

　　又或许，灯火里有一间敞开的篱门？篱笆院前，站着一个盼归的人？裹在围巾里的脸，冻得通红。那一豆灯火，就像一颗殷殷期盼的、温暖的、跳动的心……

　　遥望着闪烁在远山脚下那一豆橘黄色的灯火，你可能会情不自禁地沉浸在这样一种温柔的感情和美好的遐想里，而把茫茫夜色和弥漫的风雪抛在脑后，踩在脚下，振作起来，继续前行……

　　啊，毕竟，毕竟是灯火在前啊！

　　不知你是否还曾留心过这样的情景，或者是有过这样的感受——

　　当暮色降临、华灯初亮，或是夜色已深，你从高铁站或机场，乘着车子驶上高架桥，缓缓地进入一座陌生的城市，或者是回到了你所熟悉的家乡的城市时，透过车窗玻璃，你看到一幢又一幢拔地而起、矗立在夜色里的高层住宅楼上，无数个窗口都在闪耀着橘黄色的、明亮的灯光。

　　这些高楼大厦的轮廓，好像已经融入了温柔的夜色，但那一个个闪耀着灯光的窗口，却是异常的清晰明亮；也不难想象，每一个窗口之内，都有一个温馨的小家，都有一家人围在飘香的饭桌前，或是闲坐在客厅里，亲情怡怡，笑语喧哗……

　　我曾经多次留心观察过这些闪耀着美丽灯火的高楼上的窗口。每次看到这样的景象，我的心里都会漾起一种温柔的情感：啊，这不就是真正的万家灯火吗？这不就是我们的城市最应该拥有的平安、祥和、幸福的生活日常吗？

　　远远地瞩望着、想象着夜空之下那无数个灯火闪亮的窗口，我还会情不自禁地想到：让每一个中国人和每一个中国家庭都过得更安宁、幸福，更美好一些，把每一个家庭、每一位老人、每一个孩子对美好生活的向往，都当作我们成年人的奋斗目标，这该是一种多么庄重、美好和坚定的承诺与担当啊！

　　哦，不论是远山脚下的一豆灯火，还是城市高楼上的万家灯火，都是多么美丽的世间意象，又是多么静好、多么祥和的生活图景。在这一刻，我甚至还联想到了一位诗人曾经的歌唱：

　　羡慕吧，生活多么好，多么令人爱恋，

　　为了享受这一夜，我们战斗了一生！

　　小溪

　　你知道江河是怎么形成的吗？

　　其实，所有汹涌澎湃、浩浩荡荡的江河，在开始的时候，仅仅是些清净、冰冷的泉水，集聚在一起，在坡度比较大的山谷里活泼起来，形成幼小的江河——溪水。她欢歌跳跃，横冲直撞，爱怎么流就怎么流，花费了很多精力，走了数不清的冤枉路，那么曲折，几乎每一步都有一个弯。后来，有许多小溪找到了共同的方向，道路就越来越直了，成了江河。她看起来变得庄重了，沉默了，拘谨了，但她有了不可阻挡的力量，坚定不移地前进，前进，奔向海洋，奔向太阳……

　　少年时代，我坐在故乡小河边一个高高的瓜棚上，第一次读到诗人白桦的小说《小溪奔向海洋》里这段文字时，眼前那道清亮的河水，正绕着小村哗哗地奔向远方。我还隐隐地听到了，在不远的远方，在山的那边，辽阔的大海正在胶州湾涌动着不息的潮声，好像在召唤我向它奔去。

　　我当时想象，自己就像故乡的一条小溪，正在积攒着一点一滴的水珠和奔流向前的力量。在未来的日子里，我也将绕过小小的村庄边缘，绕过青青的山坡脚下，穿过幽深的、茂密的苇草和倒伏下来的树丛，甚至冲过河流中间那些大石头，一直向前奔流、奔流，奔向自己的海洋和太阳。

　　我相信，每一个人，在他的一生中，都会有一个如此美好和值得回味的时刻：朝气浩荡，壮志凌云，情不自禁地为自己远大的抱负而感动，甚至也幻想着踏上为美好的理想而奋斗的旅程，哪怕是苦一些、累一些，流汗、流泪、流血，也在所不惜、无怨无悔，并且也憧憬和期待着终有一天，有一双温柔而明亮的眼睛，在远方等待着自己、注视着自己，然后和自己一道前行。

　　啊，小溪奔向远方，是一个多么坚定、庄严和美好的目标啊！我能做到吗？

　　——坐在故乡的小河边，我也曾这样问过自己。

　　茅棚

　　朴素无华的茅草棚在哪里？在哪朵像锡纸般闪亮的云彩之下？在哪场轰然而至的暴风雨之中？在哪一片空旷的秋后的旷野上？在绵延起伏的地平线的哪一边？

　　茅草棚，默默无声的茅草棚，多少景象与往事都如云烟一般散淡远去了，而你却毫不动揺地屹立在我的心灵深处，屹立在我记忆的旷野上最醒目的地方，仿佛我的一位曾经相濡以沫的老哥哥，远远地总在向我招手，永远会对我敞开着宽厚而温暖的胸怀。

　　你，我艰辛的幼少时代里躲雨的憩园、避风的港湾和栖身的野巢，有多少次，你在狂风暴雨之中接纳了我，拥抱了我，庇护了我那幼小的、像小小的菜花蛇一样的生命啊！

　　我常常记起贫穷年月里的一个晚秋。那一天，我劳作归来，突然狂风大作，乌云压顶，轰轰烈烈的电光映照着天边巍峨的山影与丛林，震撼山岳的雷鸣正威慑着天地间的一切。我像一个突然间迷失了道路的小牧童，惊恐地奔跑在茫茫的、风雨肆虐的旷野上。

　　就在这时，我看见了你，一间在狂风中呼呼作响的茅棚。你是那么简陋，却又那么坚定。你是在狂风中等待我的吗？我惊喜地跑向你，像一个在噩梦中奔跑的孩子，流着泪紧紧地依偎在你的怀抱里，瑟缩在你的华盖之下。

　　是的，我用我的全身紧紧地依靠着你，仿佛依靠着一个巨人，仿佛依偎在母亲身边。我全身战栗着，倾听着外面翻江倒海似的倾盆大雨。四野茫茫，一片汪洋。你成了我幼小而惶恐的心灵的一座安全的孤岛。

　　不知过了多久，暴风雨终于停息，乌云的缝隙里奇迹般透出一缕缕绚丽而强烈的霞光，雨后的天地间一片澄净，包括我的一颗少年的心，仿佛也刚刚被洗礼过一样。

　　我看见，在我的四周，秸叶上滴着透明的水珠。它们比任何时候都使我感到明亮、亲切和难忘。我们都像是胜利者一样，含笑站立在霞光喷射的旷野上。

　　啊，茅草棚，和我风雨共济的茅草棚啊。从那以后，我再也忘不了你了。我常常想，是哪一位年老的农人默默搭起来的茅草棚呢？他是怀着一种怎样的心思呢？只要几捆秋后的高粱秸，或者数捆干枯的白荻和芦竹草就够了。在秋后的旷野上，在任何一条道路边，你都胜过世界上任何的华屋、旅馆与驿站。它们也许不会属于贫穷无助的人，而你温暖而朴素的门扉，却向任何一位过路人敞开，一如那温暖和宽厚的农人的心。你用最简单的温情，温暖和庇护着每一位经过你身边的疲惫的农人、牧童、收获后回村的妇女、从远方归来的游子，甚至那些沉默的、劳作了一天的牲口，而无需半点回报与酬劳。保护你和支撑你屹立不倒的，也不是任何别的东西，只有人们的感激与敬意。

　　茅草棚，暴风雨中的茅草棚啊！多少年来，我远离了旷野和乡村，奔走在世态纷纭的城市里。我住过大大小小的旅店和宾馆，我的双脚也踩过形形色色华贵的地毯与瓷砖，可我再也没有了躲进旷野之上暴风雨中的茅草棚里那种心动的感觉。茅草棚，我的娘亲一样的怀抱，我在无数个长梦中怀念过你。

　　老托尔斯泰说，他自己就是一个温暖的大自然。而我觉得，在大自然的怀抱里，在旷野上的暴风雨中，我们都像是一个居无定所的旅人和牧童。面对生活中的风风雨雨，谁不曾有过茫然无助的时候？而让我感到自豪，也时常让我心驰神往、满怀柔情地怀念着的，就是一座简易而朴素的茅草棚。

　　——它屹立在我的心中，无论多大的风雨，它都会为我遮挡出一小片晴朗的、温暖的天空。

　　作物

　　我怎能不歌唱我所熟悉的那些作物？它们像我亲爱的兄弟一样，年年在我熟知的乡土上顽强地生长。它们是我们的面包、酒、盐和四季的衣裳，它们是我们的汗水、忧愁、欢笑和信念，是我们的富庶、收获和最真实的期盼与希望。

　　你们，金灿灿的玉米林，我童年时的伊甸园，我青少年时代流过最多汗水，又吮咂过最多甘甜的地方；你们，饱满诚实的沙土之下的落花生，我最早的人生哲理的象征，我永难忘怀的收获的梦想；你们，芬芳的大豆、豌豆和玉蜀黍，你们饱满的绿色，年年装点着我艰辛的乡土，召唤鼓舞着我们生生息息的力量——收获的季节到了，你们都沉默不语。但我明白，你们也是快乐的，赤诚的奉献是你们共同的信仰。

　　还有你们，多淀粉的地瓜和马铃薯，层层的稻子、小麦和燕麦，我熟悉你们返青、拔节、扬花、抽穗、灌浆，直至成熟的日日夜夜，熟悉你们喂我以青粒、刺我以针芒，擁我抱我在收获之后的路边和谷场。七月闪烁着幻想的夜呀，在高高的麦垛上，故乡的新月，多少次向我洒来温柔的光芒……

　　还有你们，生长在半山腰的临冬的荞麦、垄边的蓖麻和刚正不阿、如火如剑的红高粱。你们都不能够从我的视线里消失，不能够从我的乡土记忆和我的生命里消失，不会的。我景仰你们，怀念你们，描绘你们，如同怀念我艰辛和美丽的乡土捧出的那些最赤诚的心。

　　啊，我是这样的怀念和歌唱，我所熟悉的那些田野、河流、树林、池塘与村庄，还有四季里的那些农作物，祖祖辈辈、风风雨雨，我们一同在这片土地上生长。只有你们，能使我的父老乡亲们开怀大笑，能使一代代乡村的孩子健壮地成长。

　　我调和出我心中最美丽的色彩来描绘你们、赞美你们。我相信，离开了这样的土地，我不会有更好的命运，我用我的笔，饱蘸着来自这广袤的大地上的全部汗水、热血、眼泪、雨露和阳光。

　　而在众多的生命中，我还特别景仰你——深深地植根在土地中，却为我们捧出饱满籽粒的葵花。你那么平凡，又那么高贵。你是旷野上忠诚的守望者，太阳的永远的爱人。燃烧的心，希望与爱恋，使你短短的生涯里闪耀艰辛和苦难的光辉。

　　在这个寒冷的世界上，你传递着来自大地与天空双重的温情与甘美。你不是轻佻和媚俗的花，你是农家孩子的食物和福报，你是艰辛而质朴的耕耘者和收获者的兄弟姐妹。你也是点燃在旷野和道路的金色的火炬，导引一代代大地之子走向你，经历艰辛却无怨无悔。

　　看吧，在大路的尽头，一切成熟的花朵都低垂着。它们是无言的岁月，是古老的家园，像祖先们的灵魂一样为我们引路，引领我们沿着黄昏的村路回到生命的依皈。

　　穿过异乡道路上的层层风沙，我也背着生命的行囊向你复归。远远地看见昔日的田土、晴空和村庄，看见大地和山坡上你低垂的花朵、无声的身影，我的心就开始燃烧，我的眼里也涌出热泪。

　　责任编辑：田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