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野上下,已经有人开始收玉米了。我一时萌生出来的小念头,丝毫没有瞒过妈妈的眼睛。她说,这些玉米秆子是新品种,没有一根是甜的。倒是脚下这些矮棵的猪草,村子里的人都掐回去,炒吃,煮吃,味道还不错。香黄花、苦马菜、小汗菜、灰苕菜、癞蛤蟆叶、缩筋草,它们正铺张地在玉米棵的脚下横行。小时候,我的镰刀遇见它们,一把一把地收割进篮子里,像是收割满心快乐。其中的一些野菜,我是吃过的,在城里的餐桌上,细细地咀嚼,即使是苦的,也能嚼出些甜味。那感觉竟与《诗经·大雅》中所说的“堇荼如饴”相合。
堇荼是一种苦菜,与眼前这些生机勃勃的野菜,也许只有名字上的区别。它们都是大自然的杰作,饥荒时用来果腹,锦衣玉食时用来识别新鲜。当一些走过的日子蓦然在某个时间交汇相认时,甘与苦每每就对调了一个位置。
我与妈妈悠闲地坐在地埂边上,过路的邻居递来一串葡萄,姿色诱人,我接过来,才想送到妈妈嘴边,手马上又缩了回来。妈妈是不能吃这东西的。妈妈说,你赶紧吃吧。甜蜜的汁液欢快地在我的舌尖上滑动,把我的思绪带回到对甜极度渴望的童年。如今甜蜜虽然唾手可得。而在当年这些田野里的玉米秆子,却让我嘴里的甜蜜沾染了一些苦涩。
去年秋天,妈妈的体重迅速消瘦九斤。她很高兴,我也很高兴。在长秋膘的时间,能躲过核桃、板栗和月饼们重重贴上来的高热量,真是不容易。秋天过去,妈妈已经瘦得连双下巴都不见踪影了。我开始着急,带她去医院检查身体。连测数日,医生判定妈妈得了糖尿病。
我不相信,妈妈也不相信。她为每一次测量过后的数据找着不同的借口,昨天怪吃了酒,前天怪吃了红糖鸡蛋。后来,但凡对血糖有影响的食物都忌了口,再去检验,结果仍是一样。我们开始对糖极度警惕起来。一些含糖较高的水果,成了家里的敌人。
寻医问药。依靠一些西医的药品,甚至还加入了民间的土法,终于把体重稳住了。我下班回家,一进门就看见一个瘦小的妈妈嵌陷在沙发里,睁着两只大眼睛像个孩子一样探询我今天的忙闲。其中一只眼睛已经上了好一层雾,医生说那是白内障,得等再严重一些时才好做手术。
晚饭后泡了一壶茶,妈妈是爱喝茶的,记得她年轻时总喜欢在茶叶里放一块红糖。现在民间给这种病取了个名字叫“富贵病”,而在那些艰苦的年代,怎么会有人患上这种奢侈的病呢。居然尿糖了,我的妈妈!那些年在月子里都吃不上糖的我的妈妈!
我记得妈妈和奶奶发生过的一次争吵。双方互相埋怨对方把几斤红糖藏了起来。她们甚至都发了誓,说绝不可能偷偷藏到娘家去。后来,那些红糖在好些年之后终于现身。它们被放在顶楼的一个小矮柜里,已经与柜子里的绵纸融为一体了。那些稀有的绵纸是留待爷爷后事之用。长年咳嗽的爷爷熬过了一个又一个冬天,在七十三岁那一年走了。爸爸想起了那一柜子的绵纸。打开,便成了一团面容模糊的心痛。
许多年后,她们都还在惋惜。妈妈埋怨在她坐月子期间都没得吃几口红糖水。奶奶埋怨自己老了不中用了,害家里白白丢了多少钱。那时候,村子里的人都吃不上糖。家里有月子婆了,要去大队上打个证明,花上一块五毛钱才有三斤红糖的供应。为了得到点金贵的糖,村人想尽了种种办法。
秋天收玉米的时候,镰刀挥过的玉米秆子留下好长一截立在土地上。我和小伙伴去找猪草,会砍下一根玉米秆子,尝尝味道。遇上甜的,就用牙齿剥开皮,像吃甘蔗一样吃完。一不小心,嘴巴皮也会被割破、出血,但这绝不会阻挡我们对甜的渴望。吐一堆渣子在脚下,收获一肚子甜蜜,再背起小箩箩继续找猪菜。
收割完玉米,村子里的婆婆妈妈们把玉米秆子收回去,清水洗净,用铡刀把它们铡细碎,放进碓臼里舂,汁汁液液就盛在桶里,放进一口大黑锅里煮啊煮,然后用纱布过滤。一道道工序后,终于得到些混浊的液体,再用文火慢慢熬制,一些淡薄的糖稀就制成了。红褐色的黏液,它们被称作糖。它们被装进一只只土罐子,密封起来用。
因为工序麻烦又所得甚少,村子里只有少数几个勤劳的主妇愿意下此苦力。有时村子里的娃儿被狗咬了,需要煮个糖水鸡蛋补血、压惊,就要端着小碗去讨点糖稀。我吃过这种糖,甜味很淡,总是让人意犹未尽,还不如和小伙伴们去田野里砍根甜玉米秆子嚼痛快呢。
甘蔗要种在热一些的地方,这种东西我长大之后才在街市上吃过,像蜜一样甜。对了,村子里也有一户人家里养蜂。他们家扯蜜糖的时候是最馋村子里的孩子们的。我们总是会得到一小块蜂坯子,含在嘴里,扎扎实实地甜进心里去。后来那几窝蜂跑了,在一个夏天的午后,它们揭竿而起。女主人像丢了孩子一样,佝着腰杆一句句叫喊着:蜂王落,蜂王落,蜂王蜂王落。但它们没有听她的话,在村子后面的竹林里热闹了好一会儿,就飞走了。村子里从此再无养蜂的人家,存留在我舌尖上的甜进心头的感受也就从此高悬了许多年。
村子里还有人家用胡萝卜熬糖的,工序差不多,但甜的味道就比玉米秆的更浓了一些。我依然不喜欢那种甜,为此被妈妈冠名为“嘴奸磨馋”。我爷爷是个有想法的人,不知从哪一年起,一小块的甜高粱地,就出现在了土墙边的自留地里,笔直地长成了绿油油的一片。奶奶的山歌里有一句:高枝高秆是高粱,细枝细叶茴香草;妹是后园茴香草,轻轻摇动满园香。爷爷的个子很高,跟高粱一样高。
第一次收甜高粱的时候,村子里很多人赶来围观。它的味道可比玉米秆的味道好多了,纯纯正正地在舌尖上荡漾。甜高粱秆通过层层工序被制成糖,穗子被制成了刷把。那时候,我特别喜欢这样东西,觉得自己简直拥有了整个世界。我总是在甜高粱秆子才出叶的时候,就去偷吃它们。
人们形容生活美好时,喜欢用“甜蜜”这两个字。而事实上,为了得到它,人们几乎动用了一切智慧。慢慢地,这种原始加工糖的方式也快被人们遗忘了。有天在街上看见有人在卖甜高粱秆,三元钱一根,我就像是遇见了童年的欢喜,迅速地买一些回来。吃了几口,一时觉得自己的童年像是假的一样。那些留在我记忆里的甜,它们到底跑到哪儿去了?我沮丧地把它们丢掉,然后像是报复我自己对甜的追忆一样,翻出柜子里的甜食。冰糖,晶莹剔透闪着光,有棱有角,它对咳嗽有帮助,滋润肺部。红糖,纯手工制作,一些加了玫瑰花,一些加了姜,暖人心腹。几瓶蜂蜜来自不同的亲戚朋友,苦刺花蜜是白色的,枣花蜜颜色略深,槐花蜜看上去最想在此時吃一口。
我泡了杯槐花蜜,足足加了四勺。甜到不能自拔的味道,在我的舌尖上绕着旋涡。才吃完,立即想起医生说的话,雌激素分泌过剩的人要少食甜食,它们会让一些肌瘤汲取到最丰富的营养,促使它们长得更快。我想起身体里潜伏着的那几个小东西,想到它们正在被我喂饱,然后在我的身体里迅猛生长,看那几瓶蜂蜜的眼色顿时就带上了许多幽怨。
那些年,我们是多么渴望这点甜蜜啊。在田野里,在悬崖上,在政策里,心心念念地想得到点糖分。它们象征着生活中最美好的部分。大人哄孩子最有力的说法永远是:你要乖乖的,乖了给你糖吃。之所以说到悬崖,是因为悬崖峭壁上有时会得到野蜂蜜。偶然发现一窝,像遇见宝藏一样,冒着危险采集回来,放在一个瓶子里。妈妈把它安置在最高的柜子上面,我拿两个凳子也够不到的地方。在我心里,这里也和悬崖一样高。妈妈说吃太多会把牙齿甜掉,但村子里从来没有过真的把牙齿甜掉了的孩子。也许是因为太稀缺,好不容易才有了,就想着把甜吃个够。我上中学了,都还希望口袋里能装着几颗红色糖纸的水果糖,觉得那才是理想中高级的生活。
如今,我和妈妈都要抵制不同的糖,抵制的方式有时很奇怪。妈妈听说苦瓜是降血糖的,就种了许多苦瓜,晒干打成粉末,每天早晨食用,效果似乎还不错。我曾经多么不喜欢这种苦哈哈的食物呀,现在对它却是到了迷恋的程度,感觉它身上的坑坑洼洼也是另一种美,就像妈妈带着我们走过的路。
田野里的风吹了一年又一年,一季一季的庄稼养活一茬一茬的娃儿。在苦中找寻甜蜜,在甜蜜中思忆苦涩。许多人都走在找寻自己想要的甘和苦的路上。
堇荼如饴,生生不息。
责任编辑:沙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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