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路远,同去同归,同枕共穴,至死不休,愿望而已;往事归零,爱恨两清,各自安好,互不打扰,现实如此。
听闻爱情,十有九悲,情绪的尽头是沉默。黄梅戏《梁山伯与祝英台》,乃一唱三叹之音。梁山伯:“英台不是女儿身,因何耳上有环痕?”祝英台:“耳环痕有原因,梁兄何必起疑云,村里酬神多庙会,年年由我扮观音,梁兄啊做文章要专心,你前程不想想钗裙!”梁山伯:“我从此不敢看观音。”音符不只是音符的组合,文字如此,图像亦然。绣像祝英台,全然清人审美,削肩平胸,细腰窄臀,改琦笔下的林黛玉模样。两位可怜女子,皆悲情人物。
而梁山伯与贾宝玉的形象做派虽异,心境则实有一比。梁山伯云:“扶我去到南山上,看一看树林中筑新坟,一半躺着我梁山伯,一半葬着英台情。站在山头向北望,再看看祝家村,再看看绣楼门,再看看粉脸泪,再看看耳环痕,再向我的九妹喊三声。”宝玉知道黛玉死后,不禁放声大哭,倒在床上。忽然眼前漆黑,辨不出方向,心中正自恍惚,只见眼前好像有人走来,宝玉茫然问道:“借问此是何处?”那人道:“此阴司泉路。你寿未终,何故至此?”宝玉道:“适闻有一故人已死,遂寻访至此,不觉迷途。”梦中人道:“故人是谁?”宝玉道:“姑苏林黛玉。”那个模糊的身影,白衣如雪,昂首而出,发出很深沉的声音。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镜中之象,言有尽而意无穷。
芳心暗许,情随壶碎,离愁渐远渐无穷,迢迢不断如春水。苕溪生《闺秀诗话》感叹:
自古佳人才子,赋命多薄,况才美两擅,落迹风尘,蹈山涉水,饱历星霜,偶一念至,能不悲哉?余情奴也,情之所钟,正在我辈。
越是被爱,越是可爱,越是不能自已,故曰相思是一种病。忧来无方,人莫之知,金庸“相逢无望燕归来,最是无计悔多情”一句,可接前贤的“多情自古空余恨,此恨绵绵无绝期”,戳中过多少人的痛处。
谁说互为惦记的两个人不会错过?此生勿复见,山水不相逢,漫漫长夜,又是谁在长思不绝,直教人怀疑世间所有的意义。感到挫败时,告白自己,人人都会有此时此刻,想到这里,些许安慰。人活世间,再辛苦再难受,只要得到一个人的支持,烦恼顿觉消失大半,所谓人生,不过尔尔。处理他人事务,终归大刀阔斧,一把抓住问题之关键,轮到自己,往往沉浸于细枝末节,不肯放手。別人看来鸿毛琐事,你却泰山在心。《人间失格》里有一句:“若能避开猛烈的欢喜,自然也不会有悲痛的来袭。”没有什么周详不周详,酒喝六分醉,饭吃七分饱,爱人八分情。但如此一来,问题又生,不是结局不够好,而是觉得真诚未被善待。春雪融流,其迹可辨,也会时常提醒自己:这可是真实感受?
好饭耐不得三顿吃,好衣架不住半月穿。生活琐碎,日久生厌,遂各从其欲,皆得所愿,不打扰,是最后的温柔。起风的日子,依风起舞,落雨的当间,撑伞漫步。云无心出岫,鹤倦飞知返,人之不知返不自拔,或只因并未曾得到。
姑苏林黛玉
才会相思,便害相思,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解构世相,讽喻世情,《红楼梦》为最。宝玉知道黛玉死后,不禁大哭昏倒,恍惚中见眼前好像有人走来,茫然问是何处。那人道:“此阴司泉路。你寿未终,何故至此?”宝玉道:“适闻有一故人已死,遂寻访至此,不觉迷途。”梦中人问故人是谁,宝玉道:“姑苏林黛玉。”此言一出,天上人间,黄泉碧落,为之黯然。闲谈不讲红楼梦,读尽诗书也枉然,越剧《宝玉哭灵》中的一段也感人:
宝玉:问紫鹃,妹妹的诗稿今何在?
紫鹃:如片片蝴蝶火中化。
宝玉:问紫鹃,妹妹的瑶琴今何在?
紫鹃:琴弦已断你休提它。
宝玉:问紫鹃,妹妹的花锄今何在?
紫鹃:花锄虽在谁葬花?
情感性质,在于本能,情感作用,是为神圣,虽曰真事隐去,假语村言,却是大旨谈情,实录其事。小说创作,不过是将那些曾存在于生活中的人与事,找回书里。入我之门,知我之苦,此间哪有浪漫,一片伤心画不成。
能够想象宝玉报上“姑苏林黛玉”时的语调,可不是“燕人张翼德”式的吼山之昂。闻听此话,那人冷笑道:“林黛玉生不同人,死不同鬼,无魂无魄,何处寻访!凡人魂魄,聚而成形,散而为气,生前聚之,死则散焉。常人尚无可寻访,何况林黛玉呢。汝快回去罢。”魂归离恨天,泪洒相思地,凄楚至此,不再苦涩,反觉释然心定,从容沉着,未几,复又手脚空悬,茫然无助。
帘卷西风,冷冷清清,曾经白玉为堂金作马;君本薄凉,尘缘天定,本就人间没个安排处。诸如“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等等的句子,抱琴不语,音乐响起,微雨燕双,不见痕迹。初读细秀妥帖,实则苍古离奇,未见悲哀字词,而眷恋之情溢于言表。人生自有诗意,可惜读懂已过不惑年,真就是花照开,人不见,尘满面,鬓如霜。
开到荼■花事了,尘烟过,知多少;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回得了过去,回不到当初,物是人非,不必期待,时移世易,再无年少心情。看似平静,眠而不寐,眉间忧伤,心中彷徨。席慕蓉《如果》里写着:“今生今世,永不再将你想起?/?除了,除了在有些个?/?因落泪而湿润的夜里。如果?/?如果你愿意。”城南小陌又逢春,天涯海角,但愿相忆;只见梅花不见人,沧海明月,地久天长。
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故曰:广交朋友,少碰爱情。眉间朱砂,谁人牵挂,若无相欠,怎会相见。你的深情,或是一种打扰。得之我幸,失之我命,无法再见,各自保重。人皆爱慕年轻容颜,却无人愿意承受岁月的无常。稍微改动,人生大变,一个不做挽留,一个不肯低头,此去经年,良辰好景虚设,回忆里都是错过的人与事。
把酒言欢,相约迟暮,明知艰难,为何依旧坚持?花间回首,休恋逝水,一寸相思,千万头绪。贾宝玉的一往情深,注定是林黛玉一桩悲剧的开场,此恨不关风与月。
责任编辑:沙爽
“喂——你会不会来呀?”小伙伴们踮起脚尖,双手拢成喇叭,向着对面的身影,大声叫喊。
“会来——”还是这群人,嘻嘻哈哈地,拖着嗓音,怪叫着。
会来扭转身体,大朵大朵的笑容从眼睛里溢出来,流进金色的阳光里,熠熠生辉。他不恼。他还呵呵呵地傻愣着,对着大伙笑。大家越是叫得欢喜,他越是笑,脸都红了。两个腮帮子鼓胀着,透着红晕,像两只熟透的小苹果。
他也想加入他们的游戏,可是,也只能发出“啊——啊——”的怪叫声。这时,他害羞地垂下头,一双肥大的球鞋,蹭倒一片又一片绿得发白的小草。他看着浓绿的汁液从草间流出,心里有一种莫名的兴奋和快感。而他心里的话,多想也这么畅快地说出来呀。
不知过了多久,他猛然发现,罩在身上的那道金光不见了。会来的心里一阵慌乱,就像丢掉了一件心爱的衣裳。他四下瞧了瞧,树木、草地、牛背、小河,都脱掉了金衣裳,而那些小伙伴,早就骑上牛背,远去如涂在作业本上的一点墨。
会来又笑起来,对着正专心啃草的牛,傻傻地笑起来。他心里说,牛啊,我们可以回家喽!嘴上说不出来,但那意思就跟他手上的牛鞭一样,明摆着。
然而牛不乐意。它使劲地把头捺在草丛中,大口大口地啃。“嚓嚓嚓”的声音,就像一把镰刀在割着青草。会来只好将牛绳挽在手上,又背上了肩膀,像拉纤一样拽着牛鼻子走出草地,走向回家的路。
村庄枕着一条小河,躺在碧树的怀抱中,享着清福。炊烟袅袅,会来的眸子里,也闪出一道白光,随着烟雾一圈一圈地升上去,升到頭顶那堆云里去。此时,他的笑,在鼻息间吸溜吸溜的那烟火气,早已变成了饭菜的香味。他肚子里,也有一股青烟,像虫子一样往外爬,爬得“咕咕咕”地响。
吃饭的时候,会来家传出尖利的叫喊声,怒狮般的嘶吼声,还有“啪啪啪”的捶打声……最后,就是喋喋不休的唠叨,高一声,低一声。这些声音,就像四周的夜气,裹住整个村庄,也压在会来的身上。
七岁的他,那么茫然地蜷缩在屋外的一角,双手抱着膝盖,呆呆看着地上的灰土,啥也不想。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挨打。
是牛肚子还没有吃饱吗?是不小心摔坏了一只花边碗吗?还是肚子太饿吃相不好看?或者,他们根本就嫌弃他,觉得他多余,看哪儿就哪儿不顺眼呢?
我走到他的面前,他一抬头望见我,那傻傻的笑容又回到了脸上,带着一道道的潮湿。亏他还笑得出来!真是缺心眼啊,难怪别人都说他是个傻子,都不跟他玩呢。我有些难过。
就在那一年,我挂蚊帐的竹竿上多了一个橘红色的皮书包,是我父亲托人在汉口买回来的。我要上学了。每天早晚,我都要把它取下来,里里外外摸一遍。
有一天我取下书包,手居然摸到一道大口子。我吓了一跳,心像被蜜蜂蜇了一下生疼,眼泪吧嗒吧嗒掉在书包上。这时窗外有些响动,我飞奔出门,只追到会来笨拙的背影。
我怀疑就是他破坏了我的新书包,一直想着怎么报复他。我不敢找他打架,因为他长得壮,粗胳膊粗腿,看起来力气就大。况且,他的头发那么短,脑袋也溜圆。我看到很多男生打架都喜欢拿头顶对方,或者揪住女孩的长辫子不放手。那样,瘦小的我可是要吃亏的。
终于,在一个寂静的下午,我绕到他们家后院墙,发现墙砖松动了,还掉了几块。我试着爬了进去,看到了一串一串青色的果子,那应该就是他们家的梨树了。一时间,我恨恨地想,我要摘掉这些,让他们将来都吃不成又香又大的甜梨。
梨树是高大的。我只能够到低矮枝丫上的几颗。就在我脱掉鞋准备上树时,一声狗吠,后门啪啪啪地响起来。我想都没想,趿上布鞋拔腿就往院墙边上跑。
拼命地爬上墙,我回头看到的一幕,让我惊呆了。
一只半人高的大狼狗,正冲着我狂乱地叫着,上蹿下跳,眼看就要扑上来。一道铁链,一头箍在它的脖子上,另一头挽在会来的手腕上。我看到他死死地贴在地上,血染红了白嫩的皮肤。他的手仿佛都要断掉了!
我翻身上墙,掉下一只鞋,被狼狗一口咬住。地上,三三两两的青果子,一路散开,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从我的荷包里蹦出来的。我只觉得身体软软的,刚着地不久,一只鞋就轻轻巧巧地落在了身边。我倚着墙根向上望,只看到一片惨白的云朵。
这件事之后,我再也不想理他了,连看都不想看他一眼。再听到他挨打的声音,我也不觉得伤心难过。哪怕他救了我,让我没有被狗咬,我也不感激他。我知道,他就抱着他们家刚出生的小弟弟,站在不远处朝我这边看,我也装着不知道,埋头写作业,或者大声地读书。
一学期后,有人说在学校里上课时,见到过会来。他那胖乎乎的皮球脸,傻不拉几的憨笑,还有那长成爆炸式的鸡窝头,尤其是那双紧贴窗子的黑熊爪,无不让人望而生畏。
再后来,一件奇怪的事情发生了。很多同学,尤其是低年级的,在上下学的路上,遭到一个疯子的抢劫。那疯子拦下一个人,抢过人家的书包,掏出铅笔和本子,拿了就走。你若不给,他就动用武力。
有人认出,这个人就是会来。
许多人去他家告状。他的家人在一个隐蔽的角落里找到一个小盒子,里面装满了纸笔。铅笔都变成了秃头,有些本子被画得乌七八糟。
不用说,这次会来的惨叫声,都快让村头小河里的鱼儿瑟瑟发抖了。我听到鞭子簌簌的抽打声,一股冷风穿心而过,不由得打了一个寒噤。这个时候,我又看到了他救我时憋得乌紫的脸,被挤得只剩一条缝的眼睛,还有这眼睛里生出的光芒。
我忽然间明白了,他也是想读书写字的呀!想到之前的种种,我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下来了。
当我拿上纸笔,递给缩在墙角的他时,他竟然还是那么傻乎乎地咧开嘴,冲我呵呵呵地笑。他好像完全忘记了刚刚挨了打,又好像被打的人根本就不是他。但我分明看到了他裸露的皮肤上新旧交错的伤痕。
更让我想不到的事,发生在一个月之后。
还记得那天是星期五。我蹦蹦跳跳地回家去,手上还捏着一把收集来的短铅笔,打算再送给会来。然而奶奶告诉我他们家出事了,他两岁的弟弟掉进河里淹死了。他妈也哭晕了好几次,醒来还一个劲地要往河里钻。许多人守着,眼睛都不敢眨一下。
“那,会来呢?”我一心惦记着他。
“嗐,不知道跑哪儿去了。这孩子,越大心越野。一天到晚只想着乱画葫芦瓢,把他们家好不容易盼来的命根子都丢了哟!”
奶奶的话像一块大石头,砸到了我的心上。这么说,难道是我害了会来吗?可是,会来他又去了哪里呢?
那些天我吃不好,睡不好,总是梦见会来。梦中的他不对着我笑了。冰凉的泪水惊醒了我,泪眼婆娑中,一道月光从缝隙里钻过来,静静地落在花被面上,那么惨淡,那么洁白。
有人从草垛中发现会来时,他已经完全傻了。目光呆滞,面无血色,一张脸就像一个放了气的皮球。再也见不到有光从他的眼窝子里透出来了,他再也不会冲着人笑了。他看到我,就像看到了空气,我心里生出一股巨大的悲哀。
最后一次见到他,是他生命里最美丽的时刻。
我看到他安静地躺在竹排上,身上穿一件粉红的细纱裙,一双洁白的袜子温暖地包裹着小巧的脚丫,朱红缎面的方口鞋,脚背上那条搭扣,不松不紧地扣着。他的头发梳得顺顺的,头顶揪起一个小辫子,一只漂亮的蝴蝶停在上面,翅膀扑扇扑扇地,正欲起飞,又或是正欲停留。
我看到一位婶子正在给他画脸。描过眉毛,又画嘴巴。我看到一个仙女一样的小姑娘,像一只美丽的花蝴蝶,在袅袅的香烟和纸钱烧化的雾气中飞走了。
会来,他为什么这般模样?
就在这时,我才彻底知道:他本来就是一个女孩。
她上面有三个姐姐,她妈妈怀她时,算命瞎子告诉她这一胎准是男孩。于是,在失落之后家人寄予了很大的希望,给他取名:会来。
是啊,一切该来的都会来!然而,那些已经到来的,我们又为何不去好好地珍惜?
多年以后,我站在金色的夕光里,踮起脚尖,双手拢成喇叭形,对着天空喊:“喂——你会不会来呀?”
我看见困倦的村庄枕着悠悠的河水,晚归的鸟拨乱命运的琴弦,忙碌的风不息地东奔西走……
“会来!”一声清脆的回答,像一条青鱼,跃出水面,画出一道美丽的弧线,像极了她短短的只有九年的一生。
责任编辑:田静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