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叫有什么奇怪
程灵洗、程若川算得上是徽州程姓的老祖宗。程灵洗是入传《陈书》《南史》的第一个徽州人。岭头上程老实的屋子,有鼾声从卷闸门钻出,到了空阔的路上,小风一加兑,转个弯更响了。我散步回来碰上了。他的屋子装满黑暗,我打量了一会儿。《新闻联播》才结束吧,程老实已经瓷实地睡了好一会儿,鼾声带些酒味。程老实喝本地散装粮食酒,每晚都喝。一屋子的酒香里,他在撕着酱蹄髈,千丝万缕地断不了。我说弄烂些。他说对她讲过,那样费时间。意思是他家的程婆子总在赶。他懒得多说了,他举着连皮带骨的肉,说,这个也凑合。过日子,不要事事都过细!他们不要电视,不要灯火。床架子上的花,带着木头的气味和暗色。
原来,夜里两点多,他们运蔬菜到屯溪批发市场。经过广场,碰到超市、成衣店,就从边上绕过去。整个芳口村都是早睡的,村子没有黄昏。吃着吃着,就准备睡了,余晖还在窗子上,简直在和太阳比着懒。
没有谁比程老实更早更超前了。两点多点,多早啊!一般人睁不开眼呢,无法分辨。再超的话,就不是新的一天了。旧的一天,一根老菜帮子,蔫蔫地卷一边了。
程老实是党员,但不是村委会主任,关键是程老实住在岭头上,去屯溪的最前沿,带起头来方便。程老实和车龙头弯到一块儿,慢悠悠地踩着三轮车。一个村子,也就几个关节点。这边动了,那边连上了,就都动了。那时,垫板、铁桶、竹篮,七嘴八舌,响成一片。一条下坡路,轮子转得更快了。他要程婆子坐上面,不须他用力,不坐白不坐。接着上坡,程婆子弓起身子。人没到位,力气就过来了。她性子急,快言快语。常常是不等我开门,一捆茭白就从院墙外扔进来。可以说,整个芳口村的超前,也是程婆子推动的。
小白菜二十天就能卖,芹菜要长四十几天。村子围着蔬菜忙活着。拖拉机不知从哪里运来鸭粪,一层层一茬茬地铺平菜畦。我家的黄瓜老是皮上一个点,里面一长条锈斑插进来。丝瓜、苦瓜也是这样子。程老实说,霸王蜂一样的小飞虫很坏,还有蝴蝶。程老实背着喷雾器来了。
一棵树,从根部分出六七根白里带灰的枝干,像一个烟花把弧度和色彩弯到空中。那里的势头,应该是我不在的时候积攒的。竹子、乌桕、藤,把暗影又高又重地堆在一块儿,中间掏个洞。我继续走里面。脚下一摊摊的水是新近的,我跳着避开。好长时间没来了。
两条渔船若隐若现在野芭蕉叶里,竹竿插进船尾圆洞,等于抛锚落定。一团缆绳理不清头绪,死疙瘩也在盘根错节。
一个青年电鱼,把自己电了。埋了。几年之后,坟场迁移,捡骨的人发现,骨头动过。捡骨人的手抖起来。石灰、草纸、衣料、钢镚也乱了。难道他真的是深藏的气团?捡骨人闭上眼睛。他有点晕眩。消失在大地之上、出现在泥土深处的青年,翻动过白天或黑夜。一只碗裂了,红屑、瓶子等祭物,岂不是更碎了?
捡骨人吸了一口气,仿佛这股气是自己找来的。涩辣的味道他熟。那会儿有点乱啊,棺木马上要盖了,响器在响。亲人们在勇往直前、在撕心裂肺。他被狠狠地边缘化了。没对死者再看一眼。他本来就是一个旅程的送行者。到处都是个急啊,急,太要命!不像《入殓师》里的小林大悟,沉稳又阴郁,一个日本大提琴手熟稔的入殓程序,让全世界感受到了热度。乡下的捡骨者、入殓师是重合的,仿佛有谁故意加重这里的发现。缺了这一眼,事情出鬼了。按照他的手艺,不少这一眼,就能有发现。什么东西都是有个界的。坏就坏在模糊了,又急又乱的,叫人怎么分辨?电个什么鱼呢?开头就乱了。响器是组合的。村里不够,外面的加过来。旅程助理的团队,入殓师分A、B角,无论乐队怎么解散,这里多出一个位子。不说捡骨者的名字,这样说也够了。总之他是个老资格。瞧,他手指上的茧又硬又黑,鼓鼓的,和大提琴扯不上。爱到位了,即使又硬又冷的额头,也能揉弦。手腕手臂都能对准天籁。小林大悟算得上前辈。捡骨者坐不住了,他想抽烟。坏了,打火机打不着了。是被暗藏的气团灭了?他肯定,死定的秩序被动了。棺木里的翻天覆地,是短暂的还是持续得像一串省略号?真的不敢想了。上面的土厚,封闭得没一点空隙。其实,空隙迟到了,手在里面颤抖。
捡骨人想起了,那会子村子里的狗叫几乎同时被引爆。简直惊天动地,仿佛要将人間的结论彻底粉碎。捡骨人记得,那会儿他在用白酒搓洗双手,可是怎么搓也搓不掉熟悉的气味,怎么洗也洗不出个清楚明白。他觉得自己有点晕了。脱不掉干系的还得算上他一个。喝酒的,打牌的,挑担子的,发脾气的,打酱油的,该干吗干吗。大伙粗门大嗓起来:神经病啊,狗叫,有什么奇怪的!
程老实听到了狗叫,等于没听到。他才不管那么多呢!他说,狗不白叫,不是鬼就是贼!哪一天没有狗叫呢?程老实认准一条道。从自家的房子出发,到绿油油的菜地去,好比太阳出来了,月亮就得往回去。一生就在这条道上来回。天空的尺寸有限,人的目光又浅,容纳不了那么多云彩。无论怎么改道、加宽或土路变水泥路,他都不会跑偏的。畚箕、铁锨、粪桶,在车上哐当哐当响,都是老一套。
程老实一心一意地听着,整个身子都在晃悠,给杯子满上散装的白酒,他就稳实了。
新石器碎了吗
静默,许多活动断裂了,连球也打不了啦!还好,我能挖地,就在自家的院子里挖。平面的地方,找到不平面的方式,能翻开一个世界。一锄子下去,叫一个热闹。扭动的跳跃的蚯蚓,将大地撞出细微的“嘣嘣”声。粗黑的粉红的不黑不红的线索,都在通联着各自的势力范围。黑蚯蚓应该是吃足黑夜,成了一条壮汉。粉红的细小的蚯蚓,是阳光落进泥土,被烫了或者被狠狠地冰凉了一回。痉挛紧缩之后,没了正直的答案,只剩一个过程在扭曲徘徊。接下来,出现了灰白的贝壳。挖到了大海吗?要是喷泉涌出,我的双臂以及想象会被洇湿会被淹没。一小节布满黄锈的铁管出现了。莫非是武状元黄赓练废的铁鞭?这块土地是流动的。一本线装书在河边的竹林里被捡到了。大水浸泡的书页粘成一塌饼。细细复原,这是瑶溪的戴有祺著的《慵斋文集》。漶漫的字迹里的徽墨流失了,松枝里的劲道在河边爬上来。十九个状元的痕迹,在这里深深浅浅,一不留意就被重重地包围了。我往手上吐了吐唾沫,继续挖下去。碎陶出现了,日光蹭上去也是灰头土脸的。淌汗了,一个石头让我感觉到它的存在,铁和石头真的是对冤家。更远的新石器,碎了吗?
我在瞎猜。花点时间,挖出更深的时间。断代更邪乎了,还是连了起来?这样下去,我会挖出地心文明,挖出鼠人吗?他们真的比我們强大吗?瓦响了,我看到猫走在房顶。春天并非不能磕碰,阔叶包不住的藏而不露从顶上披下。一缕褐红的消息柔柔的细细的,一个弯度开始了。泥土足够柔软,再硬的雨点砸下,雷声到了半空就碎了。我在泥土里活动,活像舞台上的杂耍呢,高处的绳子是一道规定。安全要紧。鸡冠花红了,还能再红些。我在台阶上望着。蒜薹落进中间,春韭有点黄了,前天傍晚撒下的苋菜籽,泥土已有了天空里的星星点点。一支烟,一首曲,从其间飘散。
需要找寻的东西太多,我怕人说我贪婪。
我给黄瓜备了架子,也就是三五根细竹竿扎个堆吧,让叶子和藤一起往上爬。黄瓜叶子不规则得像地图上的一些国家,那里的浓荫不是所谓的强势想化解就能化解了的。穿过它们,一些刺刺拉拉的感觉非常强烈。手弄得很痒,痒还在往上爬,就像架子上的惯性。越来越快了。绿叶里来了个大动作——粗壮的冬瓜在虚空里吊诡着。越来越细的青藤在不断地壮大尾声吗?我的担心可是越来越重。从躲在花蕾的探头探脑,到拉成一个长长的感叹号,一条黄瓜也就是五六天的跨度。蒙眬中,我想到它的样子,很快从床上爬起。黄瓜水津津的,距离甜味距离果糖远得很。我是说,我种的黄瓜很好。夏天的早晨,来条又重又白的黄瓜,会很饱的。在紧挨的地畦上,我又种下黄瓜。水津津的感受,让太阳消消太大的火气。
说起黄豆,话长了。一粒豆种抛下,其实它聚焦了阳光。阳光更多的时候无所事事,空虚得简直把整个宇宙拿下了,所以一只鸟飞来,会像钉子一样将天空钉得又深又牢。一粒豆子的路线够忙了,它凸显了某些旧暗的活法。豆子砸中春风,喊声被影子遮了遮,接下来的事情不是很光滑。骨节还远,恰好布谷的叫声赶上来。那个瞬间好比雨水明亮了好大一块,离布谷鸟或者叶片的飞翔还是矮了点。事情集中在手里,抛下的力度,也就是一个逗号,更大的节奏,还在勇往直前。
总的来说,丢下的豆种,被四通八达地刻画了。
六月黄的长势不同一般,每片叶子都是芭蕉状的。浓密的形态下藏着不止一个夜晚。与夜晚相关的活动在那里相对完整。黄鼠狼细长的身影在墙根飘着,不是太快,但皮毛里的金黄被打了折扣,一闪,进了绿地。栗树桩下的一团黑影,始终是个问号,比猫大比狗小,究竟是个啥玩意儿?经过走访,我认定它是狗獾。短而扁的粪便,有好几节,应该是它留给早晨的。绿荫里的哗啦一响,是它闹的。一小堆豆荚碎裂了,一看就知道是老鼠干的。这家伙爬上爬下的,把零星的盗窃集中起来,然后碎皮和窸窣的响声从嘴角不断冒出。一条菜花呆子,从很远的石缝里得了消息,吐了吐鲜红的蛇芯子,在确认一顿大餐的方位。几只小蚋虫在它的嘴边飞着。环境是清凉的。菜花呆子扭动着S形的套路。六月黄的一角被它利用得很好,它从容不迫地完成了这个段落。它挨在碎屑的边上,直着脖子,嘴巴妥妥地张开。蛇芯子就像古老的火把,把暗黑再次照亮。我认识菜花呆子已有几个年头。建房时,它在一块石板下盘着,几块小石头塞在边上。我没有打搅它。石板下的睡眠一直弯曲着。日光灰灰地落进石板里面,它没有一点反应。一只小家伙从门缝里钻进地下室,我估计它迷路了。我把它扫进畚箕,倒进了石磅边的草丛。有一回,一条大家伙在鸡下蛋的窝里盘曲着。是否吞吃了鸡蛋,没有明显的证据。我骂它找死,也确认了,棕榈树下灰白的蛇蜕,是它脱下的衣衫。它头部进入墙角了,一截身子还挂在蛋窝,在动,看起来没动。现在,菜花呆子在缩紧自己。一圈接一圈,像草帽的结构,倾斜一下或飘飞过去,目标就被套牢。等到老鼠吓掉了嘴巴里的黄豆,目瞪口呆地已经塞进了三角形的脑袋,两条腿和一根尾巴,在空中一抖一抖的。
黄豆的叶子,鸡吃。一只母鸡想做母亲,放了十六只蛋给它孵。到了第二十二天,草窝里有了小鸡的声音,细小飘忽得像萤火虫的光亮。赶快去关心一下,母鸡驯顺地配合着。哈,许多鸡蛋破壳了,缺口里的动静,吸了口气又吐了出来。色彩在那里忽深忽浅的,还有叫声闷住了,是坚冰下的河流在撞击春天。连着三天出了十四只小鸡。剩两枚蛋没动静。估计是母鸡身子小,火力不够。叽叽喳喳的声音,就像晶莹的米粒撒满地下。老鸡蹲下,小鸡钻进羽毛,一粒粒晶亮的眼睛,鼓胀了一个大疙瘩。
一个院子,比福克纳的邮票大。它所容纳的老调重弹里,也能反复出时间的流淌。状元在那里泅渡,太阳、舟船和星星在捧接浪花。有人在率水里建筑石坝,有人往夜晚里不断加油。图案里的繁忙,是多了一笔又少了一画。早晨是红的,接下来月亮稀释了夜晚。而山峰更加透亮了纸页和灯盏。
后来的情况算了,算了算了,没得讲了。
责任编辑:田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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