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初寄北
有一件毛麻外套,是在逛商场时看到的,咖色格子,想象你穿好,过了特别冷的天,就可以穿。我把它装入衣袋里,是这一次寄东西最贵重的一件。新配的,是一条毛涤裤子,倒不是什么好品种,完全是为了配这件上衣,也是后来勉强在另一家店里找来的。料子还不错,品色还好,只是没有贵气。你看,我没有想北方寒冬里的酷冷,反倒是早已开始想象春天了。有衣袋的夹层,便是我和你说的那两本书,一本是厚的硬皮壳,昌耀诗集《我从白头的巴颜喀拉走下》。你一直说你在的小城书店从不卖诗集,这一本是我早就准备的。昌耀是南方人,因下放到大西北青海,一待终生,他的诗在其生前不被看好,没有获过任何奖项,但死后逐渐为人发现。他的诗我认为有青铜的质感,毛糙但含着岁月的沉埋,里面是苍山冷月、血泣泪润。这些年鼓舞着我的,一直是这些有着生命磨砺的诗歌,它们让我热爱着,又承担着。寄你,这一次,希望你也能感受到我的坚持与冷冽。另一本是南怀瑾的《老子他说》,南先生洋洋洒洒,说道家,但又通释百家,扯得远了,叫你还能回来。我想着,闲时,你可以读一读。另外一袋就是朋友送我的豆粉,五袋装。他的豆粉是我看着装入的,不添加任何他物,只是将上好的大豆打碎,真空装入袋中。你吃的时候,要加白砂糖,做早餐非常好。朋友送我好多,我只给你寄去五袋。现在都市的人们也讲究吃原生态,但原生态食物其实是高出许多价格的。我们还不属于发达国家,一旦价格高了,就不太有人接受,他们有钱,但还是舍不得出手太大,尤其在观念中不接受太高价的东西——这样说,其实也在说我的创作,在北京,坚持艺术,又要完全顾及着生存,结果是哪样也做不好,我就这样又浪费了一年,2021,就这样在浪费中度过了。
你打开我寄的包裹,可能最先跳出的是那一桶茶叶,陈皮老白茶。你知道吗?大叶子五年的白茶是不舍得与陈皮搅在一起出售的。这也是我在白茶婆的装茶厂自己装的,一大筒,先是选出最好的五年老白茶,茶香沉厚,茶叶深峻,再少量加入陈皮,是掺入的。一旁的茶农说我太专注了,看得出要送的人一定是心上看重的。这一桶茶,冬天到初春都可以喝,收到你便启罐,每天喝一巡,是可以去火驱寒的。我的那套茶具还在用,只是今年先后离开了几个朋友,很好的朋友,因为工作还有别的原因,忽然离开,让我喝茶时形单影只,感叹冬阳淡薄。
不觉,我乘小火车离开家乡已这些年了。一事无成中,还是每年春节要回到故乡。今年也是,临近春节时,我会乘高铁回去,大年初一还是会跟着家人们一起去鸡鸣寺进香。初二我会到杭州走亲戚,到时候会去费玉清唱到的南屏晚钟,现在竹林还是青翠,透着的是冷心冰月。不敢想你的过年,你这些年已习惯了孤家寡人,居然还包各式各样的饺子拍照片给我看,你是神仙。我一直是凡人。没法比。
当然,你会看到我还给你寄了一本花卉日历。每天撕下一页,都是一朵新的花卉,配着诗句,我只是表达我们共同的奇迹。这些年一直没有对生活失望,尽管生活给予我们许多不如意,但年年还是这样愈战愈勇,屡败屡战。当然,也附了我的一张照片,穿着西装,是我们在年会上别人给照的。我做年会的主持人,露脸机会多,我一直笑着向你努力地证明我生活的品质。当然,我每年都期待,期待着百花盛开、四季收获。而且在最为关键处,认真地读书写作工作,认真地进取着。
你近旁的那条河结冰了吧?我一直关心着它。也想着你会把河流的消息再次告知我。我始终记得那河流的名字,是古雅的名字。新年内我会有堂你近边的授课,到时候,我会随你走近河流,继续听你讲河流的故事。
写这些,随寄出的包裹。
手提袋的故事
丢了一袋资料,是年前人家给我的,用完了,说着要还,但一直就拖着。春天了,我的生活有些凌乱,有一天我从办公室回家,就将感觉不应放在办公室的一堆东西放入一个黑色手提袋里,很重的,出门了,才感到春天的燥热,又拎着这么重的手提袋。我记得我是慢吞吞地跨过马路,跨过河岸,应该是非常小心地提着它回到家的,可是再来找,才想到那些资料是在这个手提袋里的,也就是说,可能我没有带回家,或者丢在路上了。我就到处找不到,到处着急。这个春天悄悄地来临,柳树芽子都萌发了,可我没有,没有找到我要找的那些。终于找到那个黑色手提袋,里面是仿佛罪证的别的文件,夕阳淡淡地照进西窗,我愈发凌乱了。同事来电话,说明天要放假了,我说为什么放,人家说是清明节了。
过年的时候,我用过这个手提袋,坐火车长途,鼓囊,有人就会意地说全是年货。我赧然笑着,哦,居然也不知道如何装进这么多的东西。过完年,我又用这手提袋装了另外的东西,也是鼓囊,回到北京站。我丢了什么?在哪儿丢的?还有哪些东西?一时间我怔住,真就说不出来了。痛,得等着岁月慢慢地告诉我,慢慢地知道丢了。知道后,会更加痛苦。
我有好多的手提袋,平常逛街,看到手提袋就会停下,拣一个喜欢的,这样攒了好多。有牛皮的,有布的,有时候也背着,在风中还斜挎过呢。只这个黑色的手提袋,它这一次成为罪魁,我开始整理一切手提袋,梦想着奇迹发生,那些丢掉的文件会躲在某个手提袋里,它逗我,逗时光,逗一段个人遭遇。
永远穿一套简单的衣服,但随手有着不同的几个手提袋,这手提袋几乎是我唯一的时尚。但是,现在我得重新检点:这个开始于年轻时代的嗜好,是否该变得沉稳一些,只使用一个全来装了?
在一本书上,见到过作家胡风当年一直用的手提袋,是一个大的、纯牛皮的黄颜色制品。当时看到,就认准这样的手提袋只能配胡风,我暗自给手提袋找到身份了。也曾经想,有一天,我会写一些沉重的东西,于世界有用的东西,将这些东西郑重装入一只类似的手提袋里,那将是我骄傲于世界的唯一。
手提袋还在,我却丢了一些文件,那些文件记载着很重要的个人情绪。
这个春天,我还在丢失着。
椿涛
窗下的椿树,在傍晚的大风中枝叶起伏,夜色越来越浓,这剧烈的起伏,因窗玻璃的阻隔而失声。我站在阳台上,看着树的呐喊,它像蓄谋已久的一场反叛,把春天的北方搅动出海啸前的紧张。越过椿树,是远天的空净,甚至没有一弯月,没有一朵云,没有任何其他的预兆。从春末到夏初,每天是这样。尤其在傍晚来临的时候,面对整天无所进步的自己,我强烈地听到它们的呐喊,这呐喊是对所有世俗的抗拒。
我知道,我也长时间处于失声的状态,是被透明的玻璃物隔离着,对外界失声。我知道,我也是因为外界的世俗而隔离了自己,无所事事。
我把窗帘拉上,打开灯,封闭了夜与我的对话。我找到一款无聊的电子游戏,用游戏中的毁灭与重生,虚拟世界。时光,无聊地遗弃着我。
半夜睡不着,我掀帘俯瞰,还是椿树的呐喊,它们一直没有妥协。排山倒海地啸叫,枝叶剧烈地起伏,窗外的世界还是狰狞。
我想,天亮的时候,我一定要冲出去,到河边。那自然的、流淌的河水啊,我想随河水离开这闹市,一直随河流走,河流总是装着满腔的不屑,向着苍凉寒寂的远方。我想去找到自己的孤独,恢复自己的思想。
可我忽略了,即使一棵树,只要生活在城市,也要面对各种非难。一天,不得不出门办事,回来已是深夜,小区里停了两辆警车:一辆小型,闪着警灯;另一辆是大型面包式警车,也同样闪着警灯。警车周围是很杂乱的一些人。不祥与不安使我感到恐惧,开始辨认究竟。原来正是我窗下的椿树,因新枝旁出,触及小区家户间的电线,园林工人来锯树枝,不慎将一根大树枝锯断,砸在停靠于路边的一辆私家汽车上。汽车显然被砸坏了,顶上有了明显的坑。这时候,警察来了。
我想快速回到家中阳台,看我的椿树是否没有了椿涛阵阵,它的呐喊是否消失。但旋即,我就理智地发现,不必去察看了。这时候,这椿树的枝叶差不多已被砍去大部分,只剩光秃秃两根枝杈,像残缺的手掌,痉挛着伸向夜空。
椿树连呐喊都不会了!它伸向苍空的手臂,将夜夜泣血般生长于我窗前。
还有什么理由?我的颓废,我的怀疑,我的懦弱与逃避。
夏天,真的来到了。立夏之后,是小满了。
会唱歌的鸢尾花
随走随生活,一个城市怀疑你而要拒绝你的时候,就一副毅然远去的懒散与消极。不期,夏天就来到了;不期,小雨就降落在散漫的旅行中。而更不期,在这样的一个雨夜,初夏的雨夜,遇上了久违的鸢尾花。小雨中,夜的路灯照见她的容颜,还不是一棵,是一丛,公园式的人工养成,她们也不再孤零与高傲,在这样的草率的夜晚,不太留心的散步中,与我,还是在相遇时低吟浅唱。会唱歌的鸢尾花,小城,雨夜,散漫的步行中,相遇。
没有改变对我的要求,还是那样信赖与真诚。悄悄地,与我说话,对我哭,对我倾诉。抒情的雨,世俗的生活,遗弃的爱,小声的诗歌。
绿色的花,叫兰花,本身就显出高傲,即使这样的一排,一簇,也没有降低身姿。选择雨夜相遇,让我感到你是用心的,一直,还以过去式的激情,被时代不习惯的激情,也不相信解构,严肃地,直面我。
如何厘清你我多年的纠葛?情感的,隐私的,财富的,青春的……
你轻轻地,最后用歌唱,放弃了我,宽恕了我,藐视了我。
我还会说话,还会哭,还会抒情,甚至还会做梦。但是我没有想到的是,这样的偏远的小城,这样远离从前的现代,这样荒唐地胡乱度日,而你却一直在,在等着我,只为这两三声的低唱。只为告诉我,活着,彼此在怎样的异地与相思,都还留着从前的关心,从前的不甘心,从前的罪孽。
你当然入过诗,也是我们的时代,福建女诗人舒婷拿你做过诗集的名字。你当然追随过我,在前几年,云南腾冲的湿地公园里,一星,一尾,我也在雨中呼唤过你。我一直把自己打扮得很精心,为的是装出一副新生活的样子,没有历史,没有从前的样子。但鸢尾花,你的哭泣是世界上最真实的,你小声唱,告诉我,我还活着,我还在敷衍着生活。
我想停在雨中的小城,尽管明天的行程已定。
我想陪一陪你,鸢尾花。
我也想,就这样吧。不要再有前方。
月夜天津
似乎有轮渡,向往着海,今夜是月夜,像少言的男子,也为远航而发出低沉的一吼。我与你依街边的树前行,缓缓地说着话。你穿一件棕色短皮夹克,我穿了黑色的毛线衣外套,路上已是夜深人稀,而这条路是大沽南路。我们且缓缓走在夜空下,这半天空的月亮,白而且大,正是农历十五,尽管已是初冬。这些树,是长成的槐树,它们在月色下,不动,只偶尔婆娑随风,你说这些树今夜很淑雅。我们先由下午拜见的微安居士说起,说到他的《心经》解读,观自在,照见五蕴,度一切困厄。先是说到俗生于天津的李叔同,后来到了浙江福建成为日后的弘一大师。又说到今天的一众,他们居然兴之所至地跟着微安唱起佛歌,那佛歌里本来让我们听出的是无奈与凄清。当然,你说现在的季候与那歌适应,也是无奈与凄清,冬天要来了,白嘴鸦飞来了。在那些另外的街道上,另外的杨树间,我们谈出一些观点,围绕的问题是抛却教义。为什么佛要讲一种所谓自在的活法?苦集灭道是需要释清的吗?困厄究竟是谁来解脱?如果不是知识而非得强调证悟,是不是意味着知识就是经验?摆脱与空,其实与道家的无为一致,像今夜的月色,暗合。
月色安静地享受着我们的思索。这里月色真得用上。我眼中,月色是橙黄色的,在初冬夜,像极了温暖的人间友情。想想,我们真是到了一个谈道论佛的时间。我们都想起,之前也是这样的谈话,我们谈别的话题,谈舞台,谈艺术,谈美,谈文学。而今天,我们似乎谈的是一些老旧的话题,而且一样的激切而澄彻。最后,我们谈到人人都觉得自己在悟,自己有悟,这很说明人人都在自得自欺。然后,我们交流,像我们,是永远不会那样浅薄地看待自己的,这也许是我们一直能谈话的原因。而我,是不是更多地认为这是一种友情呢?像这月色,人们见多了,并不觉得需要去额外珍惜?
大沽南路被我们走穿了。它其实真没有多长,我们像一部长篇小说,拐进另一条街,沿着另一些路边的树。当然,我们也谈到另外的话题。
是一家半夜的小店让我们临时驻足。我们一起提议,喝一碗热汤怎么样?是的,一碗汤面,做得很有西北风味,正好,我们暖和了一些,也休息了一下。这时候,你说,我们出门打车吧,打到我们要投奔的酒店那里。
是的,那夜的月色被我珍重,在合上窗帘时,我到了阳台上,这家酒店真令我满足,居然有阳台!我向里面忙碌着发着微信的你,大声喊:快来看,月亮还在那里呢!
月夜天津。仿佛我一直在等,等着这些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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