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语
和贺兰山的多变联系在一起的,是我描述它的准确性。频繁出入贺兰山,一次又一次地被它所震撼,所感动,也惊讶于它的神秘和庞大,痴迷于它内部的细节和辽阔,更清楚地知道,它是无尽藏的,可我的词汇量根本就跟不上它的丰富。
我想尽一切办法,调动从《新华字典》里盗取的那些文字,我将它们视为火种,随时准备点燃精神的贺兰山。甚至连“真他妈美”这种粗俗的表达,以及动不动想“泪流满面”的矫情都动用过,还是没办法表达内心的感受和动荡。
只能看着它发呆,恨自己在一座山面前的失语。失语,是一件很正常的事,从最初关注贺兰山开始,这种状态就已经存在。
起初,我站在北京路朝西看,觉得它立在那里,想多用几个句子来描述它,却始终找不到。伟岸、挺拔、奇崛……这些词,根本就没办法准确表达一座山所呈现的样子。
当站在贺兰山口,看到层峦叠嶂的山脊和它构成的缥缈景致时,我只有急切地拿出手机记录下此刻的贺兰山,脑子里同样没有一句能匹配的句子。
而当我从三关口、苏峪口、小口子、榆树沟等沟口进入贺兰山内部时,就完全处于失语状态了。
在城市里,我以为看到的贺兰山,就是切片一样贴在一张纸上,除了没有植被的外表之外,没有立体的形象。而现在,去过诸多的沟口后才发现,我所看到的贺兰山,只是贺兰山的一小部分,它们以独特的风格组成了完整的贺兰山。
为了看清整座山,我无数次开车绕着它来回跑,我学着用自己的观察来给贺兰山定义。比如,三关口将贺兰山一分为二:南侧萧条,长城近乎和山脉融为一体,早已干涸的河床,迟迟等不来一场雨,最后将自己渴死;而北侧则显得生机勃勃,原始森林,神秘文化,矿产资源,为整个贺兰山赢得好名声。
可是,我发现,跑的次数越多,贺兰山在我心里的模样越模糊,甚至从各个角度看到的贺兰山开始重叠在一起。而越是这样,就越想闹清楚贺兰山的真实面貌,于是一次又一次进入它的内部,用岩画确定它,用原始森林确定它,用天空和被掏空的贺兰山局部确认它。不知不觉,它竟然成了我心中的一个图腾,每周末要去贺兰山的约定,跟生物钟一样准确。
长此以往,我就变成了两个我。城市里的我,和贺兰山里的我。
两个我完全不同:一个忙着应付城市生活,一个醉心贺兰山的自然风物;一个为利益弯腰,一个为细小的植物和动物弯腰;一个看不上另一个,两个我在同一个身体里撕扯,从不和解。
这完全怪我这个本体,一开始,我就认定了城市才是生活的主体,结果忽略了诸多其他内容,最终也一无所获。但另一个我,脱胎于乡土,迷恋大地和万物,而贺兰山就是大地,它孕育万物,连带刺的扁桃花,我都恨不得拥抱它。
不光是我,连我那两个尚未成年的女儿,也是一到周末就开始嚷着要去贺兰山,在她们眼里,扁桃花的芬芳约等于游乐场的旋转木马或者摩天轮,而岩羊俏皮的一跃,比动物园狮子装模作样的嘶吼要刺激得多。
她们小小的审美里,已经种下了贺兰山的种子。
惊蛰
惊蛰,天气回暖,春雷始鸣,惊醒蛰伏于地下冬眠的昆虫。下午时分,我们决定要去山上寻找春天。
车过典农河的时候,河面还被巨大的冰锁着,芦苇仍处于枯黄状态,两岸的柳树,还看不到绿色。本来是要去山上寻找春天的,河流竟然还在冬天里,这让人不免有些失落。
于是就安慰自己,惊蛰毕竟只是个序幕,到山上去,或许就能看到冒出头的绿芽,和正在撒欢的小昆虫。可是,谁又知道山上会遇到什么样的场景呢?
人总是这样,去自然之中带着各种目的,以至于一开始就预想到了过程和结果。车在沿山公路行驶,目的地是苏峪口,然后是贺兰口。这条路走过无数回了,知道这条路线上的春天会藏在哪里,可是转念一想,要去山上本来就是临时起意,何不有些不同呢,于是看到套门沟的指示牌,就拐了进去。
这是一条完全陌生的路,离开沿山公路大概几十米,柏油路就变成了沙土路,到处坑坑洼洼,总担心车的底盘太低,随时会被卡在路上。车后面是一条长长的沙尘,从后视镜看,有一窝锦鸡被惊扰了,一大三小四只锦鸡慌忙钻进了稀稀拉拉的草丛里。看样子,它们一家几口,也跟我们一样出门踏春来了。
土路在一公里处被几块大石头拦住了去路,只好掉头,回去的路上遇到一个岔路口,通往一处平坦的荒滩,于是进入其中。视野之内,最突出的是两棵挨得很近的酸枣树,两棵树上各有一个硕大的鸟窝,远远看过去,两棵树枝已经交叉的树,就像一张脸,而两个鸟窝则是它的一双眼睛,这张脸冷峻地凝视着周遭,包括突然闯入的我们。
在来的路上,就一直给孩子说着惊蛰,描述自然的言语。在自然面前,人的语言总显得苍白,言不及义的尴尬成了人在山水面前的短板。我寄希望于旷野的草丛,想着拨开它们,看见昆虫,“惊蛰”这个词在大地上就复活了,并且在孩子们心里埋下了种子。可惜,生动的野外教科书,没有举出惊蛰最具体的例子,因为一个下午除了遇到一只慌张的白色蜘蛛以外,其他的昆虫似乎还在睡一个长长的觉。
吃昆虫的灰椋鸟也没见到,视野范围内,只有一只喜鹊,时而停在枝头死死盯着地面,时而扑棱一下展开黑白相间的翅膀练习飞翔,我看着它毫无意义的飞起和落下,居然就觉得,它仅凭一己之力,就让本来死气沉沉的惊蛰活跃了起来。
它又一次落在了树枝上,那是一棵树最顶端的位置。笔直的树枝,为它呈现出曲线,我不为它的韧性担忧,只想定格喜鹊立在枝头的样子。我慢慢靠近,可惜取景框里还没看清楚它的样子,就被喜鹊发觉,扑棱棱一下子就飞远了,空留一酸枣树,在风中摇曳。
两个孩子对喜鹊没有表现出应有的兴趣,她们弯腰捡拾着奇形怪状的石头,妻则热心于一团团黑色的地软。在套门沟,一家四口人,表现出了三种不同情态,这是对春天最好的尊重:我迷恋着植物和动物构建的艺术美,妻的实用主义在一团团地软上得以落实,两个孩子一会儿捡起一颗波浪形石头,一会儿抱着有植物化石的大石头让我品鉴,她们的审美,一下子让我们的行程有了意义。
我们四个人分三组,为自己的喜好忙活了一阵,才想起来,来贺兰山的目的是寻找春天,于是便分头去找。我去观察高一些的酸枣树,结果吓人的刺和秋天没有来得及被采摘的酸枣,还在做着去年的梦;两个女儿拨开沙生针茅、珍珠灌木丛,可是除了枯枝败叶以及坚硬的刺之外,看不到任何绿色。
寻春天而不得,我们决定回到城市里去,车开出砂石路,结果却拐到另一条能进入套门沟的柏油路上。
这条路,让我们看到了不一样的贺兰山。人们在贺兰山身上留下了深深的烙印——他们用挖掘机和爆破技术,将贺兰山套门沟段的后背削平,只为了取走其中的砂石骨料。挖掘机轰隆轰隆的声音,代替了惊蛰节气的惊雷,一声一声,让人颤抖。一座山变成了无数石头,无数石头又变成细小的砂石,以及更为细小的水泥,然后被运到城市里,从仅有的稀缺的土地根部开始,配合钢筋,建起一座座水泥丛林。
一座山的一部分,变成一座城市的一部分,这个过程听上去诗意浪漫。喧嚣的开采场面对接喧嚣的建设场面,中间是一条参与者之外的人所看不到的链条,一座山和一座城市之间,链条阵阵作响。山越来越瘦削,城市却越来越臃肿。从来没有人把一座山看成一座城市,也没有人把一座城市看作一座山,因为山和城市之间的输出不对等。这中间有多少的不公,只有参与其中的人才知道。
驱车继续往山的深处走,灰尘越来越大,我以为这是贺兰山的障眼法,靠近才发现,这是人为制造的灰尘和噪音。这里是一片矿区,路边有平房和铁栅栏,平房上写着居住区闲人免进,铁栅栏的背后是两家采矿厂。
小卖部里面色铁青的售货员说,从他记事起,贺兰山套门沟沟口采矿的痕迹就无处不在,最多的时候十七家公司同时开工,沟口都已经被削薄了。
人们在这里采集砂石、煤和别的矿物。采矿的机械,确实让贺兰山的局部变得年轻——疼痛,是一铲子接着一铲子,根本来不及结疤,贺兰山内部就又一次被挖开,这里是矿石的坟墓,没有人在这里悲伤。
看着满目疮痍,女儿问我:爸爸,贺兰山会不会很疼啊?
我没办法用拟人或者比喻的手法回答这个八岁的孩子,她眼里的山是活的,挖掘等同于活体割肉;我也不忍心用“残忍”“破坏”这些词在孩子心中留下阴影,只能轻描淡写地说:可能会疼吧,谁知道呢?
草率地应付完孩子,我把话题转移到美感上来,这残破的、工业文明侵蚀自然的画面,在倾斜的阳光下,显出了粗粝的美。我引导她注意线条,注意挖掘机和山构成的角度,注意砂石倾泻而下时的表情……孩子一脸茫然,她完全没有从自己的问题里跳出来,更别说接受我莫名其妙的美学引导了。
我拍了一张挖掘现场的照片,在用一款修图软件调色的时候,画面上匹配出几个字:树在,山在,大地在,岁月在。手机软件无法通过画面上的事物判断事物本身的经历,可是这几个字竟然也很切题。
在套门沟,树长在山上,山长在大地之上,大地长在岁月里,一切本是完整的,可挖掘破坏了它。你前一刻看到的部分,下一刻已经不复存在。每一次的爆破、挖掘,都伴随着剧烈的阵痛。这亿万年才组合在一起的砂石,被采掘一次,它们的疼痛就会被放大一次。一座山,失去的不仅仅是岩羊和植被、砂石和煤块,还是它的手臂和触角,是完整的躯体,是不同阶段孕育的记忆。
裸露的贺兰山,将一个完整的断层呈现出来,岩层中的钻孔、漏斗状的孔道、骨骼,以化石的形式告诉我们,这是几亿年前生物留下的痕迹,现在生物消失,印记替它们活着,这是贺兰山内部的记忆。这些遗迹化石,是生物消失的证据,它们像照片、影像一样就在贺兰山内部。现在,它们将彻底消失,而贺兰山的局部,也以这样的方式,变成记忆——就在短短半个小时里,贺兰山套门沟段,就空出了一辆大挂车所能承载重量的位置。
从矿场出来,再看贺兰山,似乎和刚来的时候看到的贺兰山不一样了,它的疼痛从内部或者说从背部溢出来,以至于贺兰山的表情变得复杂。它不会向人诉说,但背部的挖掘在继续,疼痛在继续,它因为疼而表情狰狞,它因为失色而内心惶恐。它似乎在抬高自己,好迎接即将来临的落日。暮色四合的时候,黑暗会苫盖住一切。
下弦月挂在贺兰山顶的时候,天空泛起暗红,紧接着是蓝黑,套门沟的荒野沉入其中。贺兰山的黑,和天空的蓝黑相融,很快就像是消失了一样。
打开的车灯无法照出它的轮廓。我们趁着夜色返回,孩子们朝它挥手告别,而我一语不发。回到家中,妻将捡拾的地软泡在盆子里,那些干瘦的地软,在水中没多久,就变得肿胀,像人的欲望,将小小的盆子挤得满满当当。我突然有些厌恶这住了快十年的房子,它身上,有贺兰山的砂石和疼痛。
偶遇
于是,周末要去贺兰山,已经成了全家人的生物钟。一开始,妻和孩子们就无条件配合了我的目的,以至于后来她们似乎也有了非要去的义务。在有目的地去了一些沟口之后,我们开始了无目的的漫游,只要车头的方向冲着贺兰山,一路上总会有意外的惊喜。
谷雨前的那个周日下午,我们沿着长城路一路向西。
这一次依然没有目标,打算走到哪里算哪里,倘若路上能有收获,那就更好了。
没承想,车拐来拐去,竟然到了平吉堡奶牛场。此刻,田野里空无一人,春风来回踱步,检查着植物的生长情况。分割均匀的田地,大多空闲着,呈现着油画里田地应该有的颜色,田垄之上的柳树还没有发芽,乌鸦或者喜鹊搭建的巢赤裸着。
路边的水渠里,新的水还没赶来,旧年里积攒下来的水,在经历了一个冬天之后,泛着绿光,似乎要和周边的杂草比个高下。水面下竟然还有鱼不时闹出个动静来,这细小的动静,是除了风之外,唯一能让大地有生机的元素。
已经是4月中旬了,银川平原却还保持着大地本来的面貌,但凡有一点绿,就显得格格不入。苜蓿就是以这样的形式出现在我们眼前的,我们在乡间小道上拐了个弯,视野就被一大块绿色所吸引。
将车停在路边,一家人像羊群一样,急切地奔向最先绿起来的地方。
可不等靠近,就听到远处的训斥。原来是苜蓿地的主人,以为我们是偷偷采摘苜蓿芽的。这个时候的苜蓿确实金贵,它以一己之力,让整个奶牛场绿着,摘一把可不就少一把了。
只好悻悻上车,继续赶路。这一路因为突然出现的绿和训斥而显得复杂起来。还好,在乌玛高速和京平路组成的涵洞里,竟然遇到了一群羊。它们的出现,让我们的下午开始有了意义。
它们是从哪里被赶过来的?此前,视野里根本就没有出现过羊群,只是快接近的时候,眼尖的小女儿喊了一声,注意那群羊,我才本能地将踩着油门的右脚转移到刹车上。
羊正在经过涵洞。它们从水渠里跳上来,头羊要把它们带到路对面的栅栏里。那里,成群的蒲公英用嫩黄的花朵吸引着它们;那里,梨树把冬天里偷来的雪晾晒在枝头上。羊这群浪漫的诗人,一股脑地要冲到栅栏里去,可是赶羊的人不允许它们这么做,她小跑着拦住头羊。
就在她出现在路中央的时候,我的手机刚好拍到她抬手扬鞭的动作——涵洞的另一头,左侧的一排柳树把路拉向远处,右侧的栅栏处,矮小的植物和栅栏的结合显得凌乱。在路的中间,羊群一字排开,牧羊的女人,右腿跨向头羊,手中的鞭子已经扬起,头羊感知到危险,赶紧掉转方向。它们朝路的远处走去。
我被这一幕吸引了,死死地踩住刹车,怕车轮让这一幕过早结束。我目送羊群走远,在朋友圈发了这张照片,命名为:给一群羊让路。
这是一整天里最有意义的一件事了,能在乡间小路远远看一眼羊群,已经是很难得的画面了。现在,圈养成为了日常,羊的脚下,已经不再有旷野和山川,它们困囿于羊圈,早就收起了诗人的心。可偏偏,它们就这么出现了,送给我一个背影,让我忘记一切的背影。
这背影,在朋友圈获得一百六十次点赞,二十多条评论。
这一切,这群羊不会知道,那个放羊的女人不会知道,她和它们,在给了我一个惊喜之后,消失在路的尽头。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