斧头和蜡烛,这两样看似毫不相干的东西,在赵宋王朝的帷幕拉开不久,就奇妙地关联在一起:雪夜的斧声烛影,听觉上的沉闷感与视觉上的朦胧与恍惚,一直伴随着这个王朝的兴盛和衰亡。不动声色的血腥现场,被摇曳多姿的烛影和无声的大雪遮掩起来,成为一个王朝的时代隐喻。韩国诗人高银说:“下起鹅毛大雪/下起鹅毛大雪/所有人都无罪了”。
斧头入诗,是一个相当古老的事件。刘勰在《文心雕龙》中讨论乐府源流时说:
乐府者,声依永,律和声也。钧天九奏,既其上帝;葛天八阕,爰及皇时。自《咸》《英》以降,亦无得而论矣。至于涂山歌于候人,始为南音;有娀谣乎飞燕,始为北声;夏甲叹于东阳,东音以发;殷整思于西河,西音以兴。音声推移,亦不一概矣。
这里谈到的东南西北四个方向最早的诗歌,这些华夏诗歌的雏形,对于后来的《诗经》和《楚辞》都产生过重大影响。其中的“东音”——中国东部(包括东南方向)民间诗歌——夏甲叹于东阳的诗歌,就叫《破斧歌》。成书于战国时代的《吕氏春秋》,记载了一则夏朝国王孔甲在东阳山打猎遇见一个婴儿的故事:
夏后氏孔甲田于东阳萯山。天大风,晦盲,孔甲迷惑,入于民室。主人方乳,或曰:“后来,是良日也,之子是必大吉。”或曰:“不胜也,之子是必有殃。”后乃取其子以归,曰:“以为余子,谁敢殃之?”子长成人,幕动坼橑,斧斫斩其足,遂为守门者。孔甲曰:“呜呼!有疾,命矣夫!”乃作为“破斧”之歌,实始为东音。
这个十分诡异的故事带有强烈的宿命论色彩:普通百姓的孩子,即使被帝王收养,最终还是被一把命中的斧头划断了腿,成为一个残疾的守门人。夏甲的《破斧歌》没有能够传承下来,现在保留于《诗经·豳风》中的《破斧》,显然和夏甲的诗歌不是一回事。章炳麟在《訄书》中指出:
寻其事指,绝非一揆,而文句相同,义训亦近。斯皆所谓音节谐孰,天纵其声者也。必欲彼此互证,岂非陷于两伤者乎?
斧头砍伐的声音,我们确实在《诗经》中听到过,那些砍伐的“丁丁”声,就是斧头发出的。这声音,在杜甫诗歌中也可听到。诗人在夔州写过一首《课伐木》,根据自序可知:杜甫让本地的几个仆人(伯夷、辛秀、信行等)入谷斩阴木,每人每天砍四根:
长夏无所为,客居课奴仆。
清晨饭其腹,持斧入白谷。
青冥曾巅后,十里斩阴木。
人肩四根已,亭午下山麓。
尚闻丁丁声,功课日各足。
唐人王季友在《杂诗》中,更专门写了斧声:
采山仍采隐,在山不在深。
持斧事远游,固非匠者心。
翳翳青桐枝,樵爨日所侵。
斧声出岩壑,四听无知音。
岂为鼎下薪,当复堂上琴。
凤鸟久不栖,且与枳棘林。
在王季友这儿,持斧伐木很有些隐士的行为表演意味,斧声时时在岩壑间回响,却没有一个真正懂得的人。贾岛的《莲峰歌》中,我们看见了,也听见了另外一番斧声:
锦砾潺湲玉溪水,晓来微雨藤花紫。
冉冉山鸡红尾长,一声樵斧惊飞起。
那只被斧头惊飞的火红长尾野鸡,也曾打动过圣人孔子。北宋诗人梅尧臣写过一首名叫《樵斧》的诗作:
适从伐枯桑,莫悟刃已缺。
蚕工向欲迫,田事不可彻。
丁丁背谷声,役役持柯热。
积薪高于山,焉用先后别。
这把樵斧,伐的不是一般的木材,而是枯槁的桑木。从北宋人范镇《登崇圣阁》诗中可知,当年的成都极尽繁华,到处都能听见斧头的声音:
金地环回半锦城,累年斤斧不停声。
远村民舍烟未起,满寺僧筵钟尽鸣。
栏槛高低资眺览,市廛言笑尚分明。
阿房昔日徒虚语,壮丽应亏此画楹。
然而,美丽的斧头也是锋利的,如同俄罗斯白银诗人曼德尔斯塔姆所说:“尖锐的星辰在上空闪耀,星光,像斧头上的盐。”
斧头的声音,有时也可能从虚空中发出,雪亮的利刃只须和春风相激荡,便可发出金属的尖啸——我们在庄子所描述的那个郢人的斧头上听见过。
而中国人对于影子的关注与热爱,最初同样来自善于做梦的庄子。从某种意义上,庄子可以被称为“影子哲学家”,正好与早生半个多世纪讨论过洞穴影子的古希腊哲人柏拉图遥相呼应。在《齐物论》中,庄子设置了一段关于罔两与影子的对话:
罔两问景曰:“曩子行,今子止;曩子坐,今子起。何其无特操与?”景曰:“吾有待而然者邪?吾所待又有待而然者邪?吾待蛇蚹蜩翼邪?恶识所以然?恶识所以不然?”
一天,影子外围的虚光(罔两)问影子:你一会儿行走,一会儿又停住;一会儿坐着,一会儿又站起来。怎么就没个定性呢?听了这话,影子似乎被激怒了,一连反问了五个问题:我是有所依赖才这样的吗?我影子没有主体意识,那么,决定我行止的那个主体,其依据又是什么呢?难道要让我像蛇依附于鳞片、蝉依附于羽翼一样吗?如果是这样,我又怎么知道我会是这个样子呢?或者,我又怎么知道我不是那个样子的?
这段暗影与灰色的对话,实在绝妙得很,其中潜存着东方理性思维的高度和深度。
从此以降,中国人便爱上了千姿百态的影子:云影、花影、风影、雪影、山影、月影、梦影。在这些绰绰无尽的影子博物馆中,烛影是微弱和微暗的,然而却是必不可少的一道风景。烛影最初被诗人们所关照的史实,大约出现于南朝时代。南梁诗人刘孝威曾为曲水中的烛影而触动,写下《禊饮嘉乐殿咏曲水中烛影诗》:
火浣花心犹未长,金枝密焰已流芳。
芙蓉池畔涵停影,桃花水脉引行光。
所谓“禊饮”,意即农历三月上巳日的宴饮。这种宴饮有时在室外举行(如《兰亭集序》所述),有时也在室内(如嘉乐殿)展开。曲水流觞中,烛影隐隐约约,就连梁元帝萧绎也禁不住赞美起来:
鱼灯且灭烬,鹤焰暂停辉。自有衔龙烛,青光入朱扉。映水疑三烛,翻池类九微。入林如磷影,度渚若萤飞。河低扇月落,雾上珠星稀。章华终宴所,飞盖且相追。
(《咏池中烛影诗》)
梁元帝说,那水中的烛影美得惊人,像夜晚林中的磷火,又像是江渚上的流萤。大诗人杜甫也喜欢烛影:
日下四山阴,山庭岚气侵。
牛羊归径险,鸟雀聚枝深。
正枕当星剑,收书动玉琴。
半扉开烛影,欲掩见清砧。
(《暝》)
烛影有时是孤独的,如同权德舆在《舟行见月》中所写:
月入孤舟夜半晴,寥寥霜雁两三声。
洞房烛影在何处,欲寄相思梦不成。
李商隐将烛影的孤独感,写到了天上:
云母屏风烛影深,长河渐落晓星沉。
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嫦娥》)
人生的漫漫长夜,也许就在烛影的摇晃中消逝殆尽。所以,白居易才会在《暮归》中感叹:
不觉百年半,何曾一日闲。
朝随烛影出,暮趁鼓声还。
瓮里非无酒,墙头亦有山。
归来长困卧,早晚得开颜。
通常而言,烛影属于室内风光,较少见于室外。但是,我们在宋代史学家司马光的诗中,却看见了道路上的烛影:
寒压春头草未芽,喜闻置酒赏新葩。
官仪赫奕三川守,野意萧疏四皓家。
不用管弦妨淡泞,岂容桃李竞繁华。
昏鸦散乱传呼出,归路林间烛影斜。
(《和君贶任少师园赏梅》)
这景象足够奇特:黄昏中的鸦群在天空乱飞,一只小火炬一样的蜡烛光影,照亮回家的林间小路。
北宋王诜有一首名为《忆故人》的词:
烛影摇红向夜阑,乍酒醒、心情懒。尊前谁为唱阳关,离恨天涯远。
无奈云沉雨散。凭阑干、东风泪眼。海棠开后,燕子来时,黄昏庭院。
吴曾《能改斋漫录》记载说:
徽宗喜其词意,犹以不丰容宛转为恨,遂令大晟府别撰腔。周美成(邦彦)增损其词,而以首句为名,谓之《烛影摇红》。
徽宗本质上是个诗人或艺术家,心思太细太敏感的人,是当不好帝王的。北宋晏殊也写过“烛影摇红”的语句:
喧天丝竹韵融融。歌唱画堂中。
玲女世间希有,烛影夜摇红。
(《诉衷情》)
在诗人或词人的笔下,总的来说,斧声烛影始终是高远的梦幻的。尤其是烛影,很多时候都具有爱的气息:
冰姿人不老,长伴春闲,环佩声中度
芳宴。宝屏开,烟袅袅,金鸭吹香,欢笑处,烛影花光共暖。
(李鼐《洞仙歌》)
但是,还有另外一种斧声烛影,阴暗的,阴谋的,血淋淋的。
开宝九年(976)十月十九日晚上,天高星灿,宋太祖赵匡胤漫步在太清阁,心绪十分清雅。不料突然之间阴云密布,大雪夹着冰雹骤然袭来,令人措手不及。
太祖的心情也受到剧烈震荡,便召见弟弟晋王赵光义入宫夜话,这个晋王,就是后来的宋太宗。兄弟俩在宫中对饮,那些宦官和嫔妃们,只得守在殿外,远远地看着这对兄弟的剪影。接下来的情形,像是一出十分诡异的皮影戏——在晃动的烛影中,赵光义不时起身离开座位,仿佛是在谦让或退避着什么。一直到半夜时分,外面的风雪更大了,殿廊及露天的地上,积雪已经有好几寸深。宫人看见太祖手里拿着一把柱斧,一边“嚓嚓嚓”戳着积雪,一边看着赵光义说:“好做,好做!”说完,太祖就在殿中解衣就寝,很快发出雷霆般的鼾声。赵光义呢,他在干什么?典籍上没有明确记载。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他并没有像太祖那样沉睡。
雪夜的寂静在五更被彻底打破:宫人发现,太祖赵匡胤已经永远闭上了眼睛。
在和尚文莹的相关笔记中,并没有直接说太祖的死因。但是,明眼人都能从中读出弦外之音:赵光义有谋杀的动机(争夺皇位),有谋杀的时间(雪夜)和地点(大内),甚至有谋杀的道具(酒或斧)。
在另外的记载中,赵光义的谋杀动机还被进一步披露:有人认为赵光义在谋夺皇位的同时,还掺杂着情杀的因素,兄弟俩同时热爱着后蜀美丽且极富才情的花蕊夫人费氏。其实即使情杀的说法属实,花蕊费氏也只不过是一个偶然的触发点。赵光义知道,自己若要登上皇位,面临着诸多障碍,最强有力的对手,就是太祖的几个儿子如赵德芳和赵德昭等。父死子继,这是封建皇权天经地义的事,而兄终弟及,则多少显得有些僭越之嫌。
那么,弟弟晋王赵光义到底用什么方式杀死了哥哥宋太祖呢?
有人认为就是那把柱斧。宫中的柱斧实际上是一种具有装饰性的工具,也是身份地位的象征,不仅个头比民间铁斧小巧许多,而且常常是由玉石制作,所以准确地说,应该叫“玉斧”。《宋史》记载:
一日,(丞相史嵩之)庭鹊噪,令占之,曰:“来日晡时,当有宝物至。”明日,李全果以玉柱斧为贡。
这种玉斧有没有一定的击杀功能呢?当然也是有的。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中记载:宋太祖曾用玉斧直接敲断了屯田员外郎雷德骧的上腭二齿。尽管如此,鉴于宫中谋杀必须一击即中,一把玉斧显然远不是最好的工具。
要解开谋杀方式之谜,还得提及另外两个人——医官程德玄和内侍都知(宦官)王继恩。司马光在《涑水纪闻》中,对这个雪夜故事的后半段作了进一步记载。四更时,太祖驾崩。惊惶的宫人连忙通报宋皇后(左卫上将军、忠武军节度使宋偓长女),宋皇后立即让内侍都知王继恩火速召秦王赵德芳进宫。然而王继恩并未去找赵德芳,而是直奔赵光义的晋王府。王继恩十万火急地赶到晋王府,却看见以医术见长的程德玄独自坐在大门前。王继恩上前询问缘由。程德玄说他二更时分就被叫来,却至今未见晋王的影子,担心晋王生病了。王继恩乃告以太祖之死,两人一同进入府中拜见赵光义。赵光义得知此事不敢入宫,说要与家人商量再做决定。这时王继恩焦急地催促:夜长梦多,皇位就要被别人夺走了。赵光义恍然醒悟,三人踏雪进宫。宋皇后听见王继恩的声音,以为是赵德芳也到了,结果站在她面前的,赫然竟是晋王赵光义。宋皇后知道大势已去,便对赵光义怅然说道:我们母子的身家性命,都交给官家了。赵光义流下热泪,安慰宋皇后说,共保富贵,不用害怕。
司马光的记载,似乎在刻意为宋太宗赵光义进行开脱。按照司马光的说法,太祖驾崩的那个夜晚,赵光义根本就不在宫中。但十分蹊跷之处有三:其一,一个小小的内侍都知,何以胆敢违抗宋皇后的懿旨,不去通知秦王赵德芳而直接通知晋王赵光义?其二,程德玄为什么二更天即被召来,却一直没有见着赵光义?会不会此间赵光义根本就不在开封府,而是等王继恩到达后,赵光义才悄然返回府中?其三,程德玄之来或许根本就不是为赵光义治病,而是迫切想知道一件事的结果。程德玄想知道的,是不是自己配制的毒药,最终杀死了太祖没有呢?
种种迹象表明,开宝九年(976)这个突如其来的风雪之夜,晋王赵光义正是将医官程德玄秘制的毒药,投放在宋太祖的酒杯中,从而夺取了最高权位。这样一来,我们也便对那场斧声烛影中的“皮影戏”有了更合乎情理的解释:赵光义离席避让等相关动作,正是他投毒的障眼法。而发现一切已然无可挽回之际,太祖乃悲愤地叫道:“你做的这等好事!”实际上,对于酒中投毒杀人这种伎俩,赵光义在此之前已用得相当娴熟,南唐李煜、后蜀孟昶、吴越钱俶等人,都由他一手策划用毒酒杀死。而赵光义当上皇帝后,对于品性贪婪的程德玄始终持纵容的态度,其中的玄机亦颇令人玩味。
宋太祖猝死,直到今天仍然扑朔迷离。唯美的帷帐后,昏眩凄寒的流光中,杀气四下飘浮游走。
就像“斧声烛影”这四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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