献给劳尔·纳斯
对于那个被叫作“黄金国”的地方
西班牙人只有一个模糊的概念。
——伏尔泰
毫无预兆地,地面骤然升起了四千英尺,引得我们惊叫起来。从表面看,大自然似乎并无异状,至少那片未经开垦的雨林一切如常,仍旧那般密不透风,令人生畏。然而事实上,一座巨大、光洁而又平滑的石阶,已在一瞬间将雨林整个地朝着云端托举起来。我们正在飞跃一道墙壁的边缘——这不可思议的壁垒,曾令无数冒险家就此止步,迫使他们洒下绝望的泪水,去浇灌那个关于黄金的永恒幻梦,令它不断地重现,不断地膨胀。十字徽章曾上百次地在这里停滞不前,横死的不法商人埋骨于此,人与马的骨头早已无从分辨。而就在这断壁之上,一方无边无际的平台构筑了如梦似幻的地质世界——大萨瓦纳的基座和土地。大萨瓦纳,不久前还是一个遗落的所在,那里有未经开采的岩层,绵延数百年的神话,那是一片神秘的、不可侵犯的领地,通往它的路径不为人知,它的入口也隐而不现。几世纪以来,人们将它与传说中的“黄金国”——神话般的马诺阿城混为一谈①黄金国(ElDorado):十六世纪的传说中遍布金矿的城市,吸引了众多的西班牙探险者,地点在当今的哥伦比亚。马诺阿城(Manoa)是黄金国的其中一个城市。,不知疲倦地沿着模糊的线索搜寻它的下落,直至法国大革命时期依然未曾止歇。无数次的挫败没能浇熄人们的热望,他们期盼着终有一天,亲眼看见它出现在“高耸入云的树林里”,就像伏尔泰笔下的罗利那样——一个遍地宝藏的大都会,就连伏尔泰本人,有朝一日也会将他最出名的那部哲理小说中的人物带去那里。(顺便说个有趣的现象:欧洲人总是盼望能在美洲实现自己的世界那遥远的、错失了的美梦——比如无须流汗受罪便唾手可得的黄金,比如浮士德般对于不朽青春的热望)。
我们正在进入那宏伟遗迹的领地。左侧的林海上方,竖立着两座巨大的纪念碑,建筑之粗犷令人忆起某些金字塔的尖角被岁月侵袭的模样——就像特奥蒂瓦坎②特奥蒂瓦坎(Teotihuacán)是约公元前200年至750年存在于今墨西哥境内的古代美洲原住民文明。特奥蒂瓦坎古城遗址在1987年被列入《世界遗产名录》,太阳金字塔(PirámidedelSol)和月亮金字塔(Pirámide delaLuna)是古城遗址的代表性建筑。的月亮金字塔。这两个庞然大物彼此平行,遥遥相对,外观显得悲壮而又阴郁:在石头雕成的、被几千年的风暴跟雨水洗刷过的裹尸布下,两具巨人的尸首躺卧着,轮廓朝着太阳升起的地方。“半神半人的坟墓”——极度的孤零曾令接近它们的人们如此形容,而今的我面对这耸立在雨林的巨大坟茔,所感亦别无二致。我们惊诧莫名,脉搏久久不能平缓。这前所未有的景观簇新得仿佛从未受过磨蚀,仿佛《创世记》中最初的人类眼中之所见,不啻为又一个神迹的彰显。右侧的景物则与陵墓全不相干。你们不妨想象,一束四百米高的管风琴音管,被捆绑、焊接,垂直地竖立在一个卵石砌成的底座上,便如一方孤零的纪念碑,抑或一座夜晚的堡垒,陡然出现在雨林过后的第一个平原上。我毕竟曾受西方文化浸淫,此情此景之下,脑中闪过的是麦克白的城堡,还有克林索尔的。然而并非如此,不是那样的城堡。它们在这片美洲的处女地上显得太过渺小了。面前的两座堡垒由坚硬的岩石筑成,周身泛着微弱的亮光。塔尖直插云霄,高耸得容不下任何装饰。一道遥远的闪电从巴西境内的山间向着卡拉马塔谷地坠落,令天空骤然色变,映衬出堡垒的神秘莫测与肃穆非常。有人说,某些风景是比照着人类的身量而设置的,另外一些则不是,此言不实。大地上的一切风景都比照着人类的身量而设置,毕竟万事万物都是依据人类的身量打造的。需要知晓的,不过是一处风景究竟因应怎样的人而存在——怎样的双眼,怎样的渴望,怎样的梦。“人类的身量就是天使的身量。”圣胡安在《启示录》中如是说。海洋之于哥伦布显得狭窄,通往特诺奇蒂特兰的长路在科尔特斯脚下不值一提。曾令英国人雷利③指沃尔特·雷利(WalterRaleigh,1552—1618),英国伊丽莎白时代的著名冒险家。放弃的道路,兴许西班牙人皮萨罗却刚好走得下去。大萨瓦纳的原住民们秉承着最初的信仰,在他们心目中,创世的一日,山脉自造物主之手而生,无人攀爬的顶峰清澈洁净,神圣宏大的遗迹庄严肃穆,神话般的本真就此得以永垂。
正是因为继承了天使原初的身量,他们不会犯下将视野收窄的罪过,不会被诸如“视野应当符合剧场舞台的比例”之类的想法所束缚——就像此时此刻,打印文字正束缚着我一般。在原住民眼中,面前的特普伊④特普伊(tepuy或tepui):意为“神的家”,是一种特殊的高原(故文中有时写作“高原”),拥有垂直的边缘和平坦的山峰,因此也被称为平顶山,主要分布在委内瑞拉境内的大萨瓦纳地区。特普伊山是地球上最古老的暴露的地层,起源于寒武纪。文中提到的罗赖马山(即罗赖马特普伊,RoraimaTepuy)是其中著名的一座。与小丘依然是原初的神祇的居所,一如奥林匹斯山之于希腊人。那伟大的、不凡的形态——美丽,险峻,纯净,孤寂,则是居所中神性的完美显现。正是在此地,创世第七天的人类凝望着大地上为他而铺设的这幅景致。无关文学典故。无关亚历山大改写的神话,也无关指挥棒下顺从的音乐。这是《创世记》的世界。然而,比起《圣经》中希伯来文的“创世记”,《波波尔·乌》以美洲语言对此的描述更加引人入胜,它的开篇写道——如此诗意而又精当——“一切皆为无形,互不勾连,万物凝滞静默,天空寂然无声”。其时,大地以雾霭、以云朵为形,“如巨蟹般在山水间显现,转瞬而成高大的山峰”。旋即,“大水分成了水道,条条溪流在山间奔涌,又在某几处断绝”。以上神秘的文字描绘的就是大萨瓦纳,是基切人⑤基切人(quitché):美洲原住民,主要分布在危地马拉,为玛雅人的一支。眼中万物初生的画面,无论如何我也想象不出比这更加贴切的形容。事实上,这些小型的高原的确状如巨蟹——圆形的脊背,朝着大地张开的蟹钳,它们从原初的大水中涌出,“水道”便是这失落的世界里的两百八十条河流。无以计数的瀑布是为“断流之水”,马德雷山脉则是它们的源头。
神迹还在继续。第二座塔楼——更加高大、更加坚固,出现在起初的那座之后。它的顶部是一方绝对水平的平台,摒除了任何倾斜与起伏,草地覆于其上,犹如一张地毡。这第二座塔楼也更加阔大,一块云朵纹丝不动地笼罩着它,既长且厚,仿佛巨石上拴了一艘停泊的船。这便是另一座高原了。它上阔下窄,耸立在更远处,周身布满裂口和坑洼,好似一株硕大的石珊瑚。随着向大萨瓦纳的腹地深入,此类高原越来越多地出现在我们眼前。这些特普伊规模惊人,有时仿如铜制的巨柱。它们形态各异,每一座都展现出鲜明的个性——以其独特的棱角、突兀的切口、笔直抑或曲折的轮廓。库萨里特普伊、托帕奇特普伊、奥罗格伊玛特普伊、普塔里特普伊、阿卡盼特普伊,还有贝纳德丘、特鲁埃诺丘。以动物命名的小丘,以原初之力命名的小丘。那座并不高大、支脉横生的,是伊鲁特普伊,隐约可见它坐落在帕卡赖马山脉,那里的山峰有的状如拇指,有的则更像是三角板和踢脚板。一座座特普伊或形似卸下桅杆与索具的黑色航船,或仿佛废墟中荒草覆盖的断壁颓垣。而此时此刻,朝着巴西的方向,映入眼帘的是不可思议的罗赖马山——大萨瓦纳特普伊的典范,阿雷库纳人⑥阿雷库纳人(arekuna或arecuna):居住在委内瑞拉东南部的印第安部落。用热烈的赞歌祈求着的守护神。
1842年,伟大的德国探险家理查德·朔伯格先生来到罗赖马山脚下。面对“这大自然中高耸入云、出类拔萃而又不言自明的奇迹”,他声称不知所措,深觉自己微不足道。理查德·朔伯格是个浪漫的人,他把黑人仆从诙谐地称作哈姆雷特,见到阿雷库纳人头戴树叶编成的冠冕,会联想到伯南姆大森林在邓斯纳恩山⑦邓斯纳恩(Dunsinane)山:苏格兰东部锡德洛丘陵的一座山,山顶的古堡遗迹相传为《麦克白》中麦克白最后被攻破的城堡。伯南姆森林与邓斯纳恩山相距约十二英里。的上方飞驰。他曾断言:“任何言语都不足以描摹此山之宏伟,不足以讲述它那喧闹的、飞溅的瀑布和无与伦比的高峰。”尽管此类形容已然屡见不鲜,但眼前的景致的确震撼人心,超乎想象——垂直的墙壁撑起漆黑的长方体,仿佛是沿着重锤线砌就。两千八百米高、六千米宽的平台,在雷鸣中不间断地震颤着。飞升的高台,四面临渊的平川,雾霭的基座,云与云的桥梁——想想人们面对这一切时的不能自已吧。罗赖马山,这大萨瓦纳的锁扣,只与虚空勾连。它是一座瞭望塔,临风屹立在委内瑞拉、巴西与英属圭亚那的领土边端。它更是“极致的孤独”——塔乌来潘人⑧塔乌来潘人(taurepan):主要分布在委内瑞拉与巴西交界,是南美土著民族佩蒙人(pemón)三支中的一支。另外两支分别是上文提到的阿雷库纳人(arekuna),以及卡马拉科托人(kamarakoto)。绘画中的“完美之高台”,雌雄同体的存在,是阿雷库纳人无比尊崇的“云雾笼罩中的,水之永恒的母亲”。
阿莱霍·卡彭铁尔(AlejoCarpentier,1904—1980)
阿莱霍·卡彭铁尔,古巴小说家、新闻记者、音乐理论家、文学批评家,塞万提斯文学奖得主。著有长篇小说《人间王国》《消逝的足迹》《光明世纪》等,短篇小说集《时间之战》等。
今天所说的拉美“文学爆炸”,正是以卡彭铁尔以海地暴君为题材的中篇小说《人间王国》(1949)为先声,他因此获誉拉美“第一小说家”。卡彭铁尔长于将社会和历史现实置入拉美特有的文化——以印第安文化和非洲黑人文化为基础——中加以表达,用他的话说,是一种“建设性的、善于把我们拉美人的思想和情感更有力地表达出来的方法”。这正是今日蔚为大观的魔幻现实主义文学的纲领。《美洲的目光》收入卡彭铁尔二十八篇随笔,时间跨度达三十年,浓缩了其对拉美历史、文化、社会等问题的思考和洞见。
大萨瓦纳是《波波尔·乌》中的原初世界。在那里,石头能够言语,能“变出人类自己的脸去斥责他”。那是一个属于“料理好的石头”的世界,那里的石碾⑨石碾:原文为metate,通常石板下面有四只矮足,石板表面有规则的弧度,盘中间略低,两边稍高。能够讲人类的语言,因为它在人类手中拥有了弧度,它在山间自行出现在了人类的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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