浦市是水和船带来的。一直自西向东的沅水,在浦市上游折向,从南向北流去。长滩尽处,一溪汇入沅江,水面豁然开阔,岸可泊船,树可系舟,从此便有了这个曾经商贾辐辏、舟楫络绎、木排浮江的浦市。
现在的浦市就剩下两条船。一条船是渡船,往返于浦市与对岸的江东村,一条船是开往上游辰溪的客班船,早出晚归。渡船是属河对岸江东的,是为了渡江东的人到浦市赶集用的,这样算起来,曾经有八个码头的浦市,现在实际上只有一条船了。
浦市的老街,风景大多是黑白的,像一张久藏于箱底的老照片。行走于街巷,本已沧桑的脸不免又平添了几分张皇。摩肩接踵的嘈杂,还是被我从来时的预想里删除。每一条街巷,看上去都有恰到好处的闲适,稀疏的行者踩不破它的深幽,辨不出它是闲静还是寂寞。三两位街坊、一只老猫、半张躺椅和一壶清茶,许多板着面孔的春秋,都消磨在没有边界的闲话里。
驿馆在老码头旁,檐下挂着红灯笼,在逐渐暗淡的天空下点亮,看得到河流,也能听到河水的声响。浦市仅见的两只船在日落之前就已泊岸,一只泊在老码头,一只泊在江东。飞虫蹿动的灯影下,有一些孩子在嬉戏。很远的地方有广场舞的音乐传来,楼下的小酒馆,几个男人在半酣的酒意里嘈杂着。这些声响,还是搅不动浓稠的夜,如水面荡起的轻微的波纹,很快消失在你的感觉之外。
浦市的江东寺是很有名的,它之前的名字是浦峰寺,因毁于一场大火,才迁建到对岸的江东,名字也就改成江东寺。白天隔河看去,寺庙的半截红墙色彩斑驳,隐匿在一排绿树掩映的民居中。
船还在河那边,要去江东寺,只能坐在码头边的大石头上等它过来。在浦市,坐一条船和等一条船都是有意义的事,该来的时候船自然会来,一切随意,没有时间约束。天上照样有云,河里却没有了帆,岸边的空气单一而纯净。我愣愣看着阳光斜照在水边的石头上,闻到了河水夹杂着青草气息的味道。当几只水鸟在对面的沙洲上时飞时落时,我有了一种虚度光阴的快乐。
很多年前,十七岁的沈从文在这里登上了一条船,那条船把他送到了河下游的辰州大码头,再送到外面的世界。后来沈先生回乡探母,在另一条船上漂泊了七天。而浦市是沈从文回乡的必经之地。在抵达浦市之前,他曾夜泊曾家河、兴隆街、鸭窠围、杨家咀……忧伤而美丽的长河、羁旅孤独的寒夜,还有对爱人的思念,晃荡成一行行柔情如水的文字,汇集在一部《湘行书简》之中。浦市是这本书的末页,来这里的人都得翻翻。
这季节,江东的天是很蓝的,平畴里的房屋在宽阔的河面和晴空映衬下显得低矮。油菜花有着凡高一样的色彩,布谷鸟的叫声制造出旷野的立体感。这旷野的边界就是它声音消失的地方,像一簇被风吹走的蒲公英的花絮。一辆摇摇晃晃的公交车捡起三两个路人,蹒跚而去。从前的浦市是看不到边界的,它的边界是码头上那些东去西行的船只,它们能到达视线之外的地方。
江东寺就在河岸边的平台上,地虽不偏僻,却很有些山深的幽静。寺前大树不是常见的柏树,而是一棵树冠浓密的香樟。寺院有些破败,我到的时候空无一人。走过促狭的山门,可见大雄宝殿前面的空地四周栽种了很多花草。有清雅的芦荟、兰草,也有花事正盛的月季、蜀葵和三角梅。花草的清新景象中透露着欣喜,冲淡了寺院寻常的肃穆和压抑,仿佛一农家小院,散发出朴素安静的世俗气息。这世间的安详和温暖,未必都是神可以给予的。
跟很多寺庙不同,江东寺一直有种花草的传统,在香火颇盛的当年也如此。沈从文先生从军期间就在寺里驻扎过。在他的记忆里,“在市镇对河的一个大庙,比北京碧云寺还好看……庙里(指江东寺)墙上的诗好像很多,花也多得很”。在沈先生的描述中,当时的江东寺有一棵需要五人才能合围的古松树,还有一棵三丈高的老梅树,开花时如一树绛雪,花落时铺满庭院。
老梅树和古松,自然是无处可寻了,但寻得这一院清静,几许幽香,也合我此番的心意。大殿前新种了几棵柏树,都不过一人多高,等到它们长到参天之时,光阴里的浦市又会是怎样的模样?在我的意识里,一直有一个冬季,雪覆盖着古镇和河岸边的船,那棵老梅树繁花绽放,暗香和着缭绕的檀烟越过高高的院墙。入晚,寺内的那座转轮藏“声音如龙鸣,凄厉而绵长”(沈从文《泸溪·浦市·箱子岩》),离浦市很远的地方都能听到。
看龙舟,听辰河戏,是浦市人最传统的娱乐方式。这里的苗歌,源于祭祀祖先时的唱和。楚国南郢之地,“其俗信鬼而好祀,其祀必使巫觋作乐,歌舞以娱神”。浦市码头有着与浦市一样古老的剧种——辰河高腔。它保留着浓厚的巫傩色彩和楚辞的遗韵,融合了水与船带来的南腔北调,南戏、弋阳腔、目连戏、祁剧、川剧……艺人或围堂而坐,或在简陋戏台上一唱就是半日。但见锣鼓击节,唢呐帮腔,众人帮和。那腔调高亢粗犷时响遏行云,荡气回肠;婉转优雅时,哀怨缠绵,极尽沉郁悲壮之意绪。这戏里的人物像极了码头上的男女,真挚豪放,却又不轻薄肤浅。他们赋予辰河戏以独特的个性和兼容品质,而辰河戏又反过来影响他们对生活的理解。再大的世界,都是可以浓缩于一个戏台的。那戏台上写着:“做赋做诗,圈外文章殿外句;扮文扮武,水中月亮镜中天。”浦市码头也是个戏台,戏里戏外,脸谱和面具之下,哪一个更真实,在落幕之时,想必就有了答案。
有了辰河戏,浦市是不会走失的。
远古的楚地,人们可以通过河流触摸到神灵,笃信他们的福祉和灾祸都是来自身边的河流。神巫们披戴香草,载歌载舞、卜筮招魂,他们在亢奋的呐喊中招呼山鬼、水神和先祖的灵魂。神咒和颂歌中那些“禾和些”的尾音,差不多就是浪漫楚辞里“兮”字的源头。早在屈原投江之前,那些今天被称为龙舟的小船,就已在特定的日子里,在肃穆与狂放的气氛中穿梭于河流之上,一串串用箬竹叶包裹的祭品,连带着被反复念诵的愿望,被虔诚地撒入水中。
苗族《漫水神歌》中有这样的唱词:“人家赛舟祭屈原,我划龙船祭盘瓠。”也就是说,浦市划龙舟的习俗最初与屈原是没有关联的。盘瓠,是传说中五千年前的五溪始祖,是神话中浦市一带沅水中上游原住民的共同先祖。传说盘瓠死后,子孙为招回他的灵魂,划着涂以朱砂的彩舟,在水面上游弋祭祀,后来逐渐演变成端午赛龙舟、吃粽子的习俗。也就是说,早在三闾大夫遭贬流放沅水之际,他就曾目睹了沅水之上龙舟穿梭的盛况,于是才有了“驾龙辀兮乘雷,载云旗兮委蛇”的描述。
在浦市人心中,屈原也是神,和这河流上所有的神祇以及先祖盘瓠一样享受崇敬。他们相信屈原的《涉江》就是屈原路过浦市时写成的,因为其中有“朝发枉渚兮,夕宿辰阳”的句子。学者考证,“枉渚”是沅水下游常德的枉水,“辰阳”即浦市上游的辰溪。从枉水到辰阳走水路要十天左右,朝发夕至当然是不可能的,而从浦市附近到辰阳乘船刚好一天可到,那么枉渚应该就在浦市。其实,屈原诗中的“朝发”与“夕宿”未必就是指的同一天,也可能是在某一天早上从枉渚出发,十天后的傍晚抵达了辰阳。但浦市人认定浦市下游的一个小渔村就是屈原诗中朝发的“枉渚”,后来又索性直接改称其“屈望村”,还遍栽橘树,以应“后皇嘉树,橘徕服兮”的佳句。
浦市已经好些年没有划龙舟了,来这里的人,也只能在《边城》中透过文字去寻找。我也一样,眼前的河流太过寂静,我想不全它端午时的模样。码头边的石缝里,几枝矮小的萝卜花在河风里摇曳,像水边戏耍的孩子。它们在原本不属于它们的地方开花是很偶然的。我长久地坐在河边,看着那条渡船来来往往,又看着另一条船从上游归来,头发花白的船老板把船系在渡口旁的石柱上,仿佛他牵来的是一头牛。
在码头的另一个角落,一条龙船躺在为它专门修建的长廊里,船身透着古铜色的光泽,如一条硕大的青鱼的背脊。它等待着一个仪式、一炷香和一通锣鼓把它唤醒,让它再次回归那条同样充满野性的河流。它还要等多久?它也会和从前那些船一样消失在无边的时间里吗?这种担心可能有些多余,所有的消失都是有意义的,不管是出于无奈还是自主的选择,而我们一直都在道别,在一条不能回头的河流之中。
除了永恒的河流,没有消失的还有山外那条古老的驿道,驿路经乾州、凤凰可到湘西腹地和川黔,属于茶马古道的一段。驿路修建于明朝,保存完好,因人踩马踏经年消磨,那些青中泛着淡绿的石块变得很光滑。行人沿着那一溜山谷就着山势向西,再翻过一道山梁,身影就隐没在浦市的视线之外了。
清朝戴粟珍有一首诗是写浦市的:
风波历不尽,晓发雨濛濛。
篷带辰溪雪,帆收浦市风。
圆沙围岸阔,平楚接天空。
仿佛乡关路,云生白塔中。
这诗跟这驿路没什么关系。天气晴好的晚上,月亮会从江东升起,它落下的地方正是驿路的尽处。
回到旅馆已是傍晚,黑夜在我吃完晚饭之前就早早到来。在隐约的灯光下,泊在岸边的那条船的黑影还能看到,河水拍打船身和河岸的声音隐隐起伏着。码头上聚集着一些唱山歌的人,调子在夜里听上去有些幽怨。我不懂苗语,问了驿馆的女老板,才知道其中一首歌词是这样的:
老鹰树下无站处啰,蝙蝠白天瞎眼睛,
歌就唱到这里止,水落滩头来船莫停。
浦市的夜很宽敞,一宿的梦却很拥挤,窗外的河流,就像是在枕边流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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