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庄里的物事,都是被拴住的。
狗,是被一根链子拴住的。一根两米长的链子,被一条狗紧紧绷着,狗“汪呜汪呜”地喊了一辈子,喊得脸红脖子粗,还是没能挣脱。一只羊是被一根麻绳拴住的,绕着麻绳,绕一圈路,吃一圈草,偶尔“咩咩”两声,从来没有红过脸。一头牛更容易拴,随便一截草绳就拴了一辈子。人轻轻地牵着,草绳松松地悬在那里,牛慢慢地走在那里,人一走,牛就跟着往前走,很听话,草绳从没有绷直过。
猪被一个猪圈拴住,鸡被鸡窠拴住,鱼被一池水拴住。一棵树,是被一条根拴住的。早年的时候,要是狠狠心,来一阵风,还能把自己连根拔起,换个地方继续活。越长大,根越粗,终于长到怎么都挣不脱了,只能一个劲地往上长。不过,就算是换个地方又怎么样?还不是一样被根拴着,一辈子就朝着一个方向生长?
村里的桌子、凳子,也是被拴着的。新做了桌子、凳子,都要被翻过来,在桌肚子、凳肚子写上“钱生记”。写完,刷三道漆,这字就长在那里,永不褪色。一张桌子一条凳子就被这三个字拴住。村里有人家做红事白事借了去,没两天就能跑回来。哪张桌子回哪家,哪条凳子回哪家,清清楚楚,不会跑错。哪天到光二家做客,感觉屁股下那条凳子有些熟悉的味道,翻过肚子一看,“钱生记”。吃完饭,就被顺手牵回钱生家了。吃饭的碗要简单些,一般就锔一个字:“生”“二”“财”。“生”是钱生家的,“二”是光二家的,“财”是金财家的,一个字就拴住一个碗。不论跑到谁家去了,扒开饭一看,碗底有个“生”字,洗干净,就被送回来了。送回来时,碗底还要卧个鸡蛋或两根酱瓜。在村庄里,一只碗飘来荡去,不能空着。这是礼貌。
村子里很多物事,都是被几个字拴住的。新买了箩、筛、扁担、锄头,就写上字。箩写边上,筛写背上,扁担写肚子里,锄头写柄上,写完字,就拴住了。干完活扔田里,扔路上,不会走丢。
房子也是被拴住的。一幢房子修好,还修了院子,院门会被钉上一块窄窄的蓝色的牌子,写着“乐园村5组38号”。几个字就把一幢房子拴住了,天长地久地蹲在那里,比一条狗一只羊一头牛都要老实,不叫,也不挣。只等着时光一点一点把它啃旧,啃回到一块土里。
人,大概是村庄里最强大的物事。猪狗牛羊、鸡鸭草树、桌椅碗筷,都是被人拴在那里的。只有人自己在四处游荡,脖子上没拴链子草绳,身上没刻字铭牌。然而事实上,人也是被拴住的。张花站在院门口喊一声:“钱生,吃饭了。”钱生不管在百米之内,还是在千米之外,都被这一声喊拴住,远远地牵回了家。一个名字,就是一根绳子。母亲一声喊,就是一根绳子,远远地拴住了一个人。
拴住一个人的绳子有很多,只是人自己不知道。光二是被一个女人拴住的。他从河南逃荒来乐园时,走过一千个村庄,路过十万户人家,吃过冷饭,嚼过生米。他以为乐园和其他村庄一样,他只是路过。不想那个叫春梅的女人,给他盛了一碗热粥。一碗热粥下肚,光二打结的眉头就松开了,这一碗完整的热粥把他拴住了。春梅没有牛,他就给她当牛,一到春天,就心甘情愿地给春梅翻地。一到秋天,就心甘情愿地为她收谷。春梅没有桌子,他就为她种下一棵水杉苗,守着它长大,守了十年,直到它长成一张桌子。春梅没有儿子,他就给她一个儿子。这个儿子一落地,光二就被彻底拴死了。光二给他会飞上天的竹蜻蜓,给他上学,给他脚踏车,给他造房子,给他娶妻子,给他领儿子,给他儿子的儿子做竹蜻蜓,买玩具。这一拴,就拴了一辈子。
拴了一辈子还没完,在他闭眼时还想着,他还没看着儿子的儿子生儿子。
也就是死,把拴着他的那绳子割断了。要不然,还能一直拴着,拴到下辈子、下下辈子。
人是很容易被拴住的。钱生说要削一根扁担。削扁担的时候,他要先去找一根毛竹。乐园没有山,找一根毛竹不容易。走了一百户人家,终于找到一根,发现还缺一把竹刀。他又去借竹刀。借竹刀的时候,遇见光二,光二说他家的犁辕坏了,借了竹刀,就顺便帮他把犁辕修修。于是,钱生就提着竹刀去找一根木头。没有山的乐园,木头也不好找。他就提着竹刀,等着光二种的那棵水杉长出大木杈子。等着一棵树长大那几年,树上的喜鹊“喳喳”两声,落下一坨鸟屎,打在钱生头上。钱生一狠心,打算去做一把弹弓,射下这一窝喜鹊。他去冯铁匠那里找了根很粗的铁丝做弹弓架子,找李裁缝买了二尺牛皮筋做弦,又把穿了十年的雨靴帮子剪了,做皮子,用来裹弹子。做完发现没有子弹,又坐到苦楝树底下,坐着等苦楝树开花结楝子。
苦楝子结成要两个月,钱生忍不住要先下个河洗个澡。洗澡的时候,忍不住先摸个鱼。摸了条八两重的小鲫鱼,忍不住先上岸,烧个腌白菜蒸河鲫,又忍不住先喝他三两高粱烧。喝完高粱烧,忍不住先睡他十年八年。等睡醒过来,早已经忘记削扁担那一回事,先喝一碗白米粥再说。
喝完白米粥,钱生浑身舒坦,坐到村口等钱进。钱进是钱生的儿子,进了城,就望不到背影。钱生坐在村口,被一个村口拴住。村里人,都是被村里的物事拴住,大的小的,拴在一个村庄,一辈子都没能走出去。想那钱进,终于进了城,城里能拴住一个人的物事却更多,肯定被一些物事拴在城里,再回不到村里了。
对于生在村里、长在村里、老在村里的人,村庄就是一个桩。那些进了城的年轻人也一样,城市是一根更粗更高的桩。钱生在村口等了一辈子,等到整个村庄的人都走完了,也没把钱进等回来。只好骂一句狗日的,光二没等到儿子的儿子生儿子,我钱生是儿子都没等回来就老了。
还好,那条叫黄四的狗还拴在手上。不清楚是钱生拴着黄四,还是黄四牵着钱生,慢慢地往回走。那个拴着钱生和黄四的房子,“乐园村5组38号”,一动不动,安安静静地蹲在那里。没有进城,没有远走他乡,就这么安静地蹲着。说实话,在村庄里,人和房子,不是房子拴着人,也不是人拴着房子,只是相互拴着,像一对患难的兄弟。在城里,怕也是这样。
人都是被拴着的。一个不被拴着的人要当心,风一吹,人就飘到天上,再找不到回家的路。
煤油灯里的故乡
老师告诉我:我其实不是我,而是无数个我,是当科学家的我,当作家的我,当老师的我,当大学生的我,当工人的我,当淘粪工的我。一个一个我,都在远处等着我,需要我一个一个去寻找。找到后,一个一个放回自己怀里。只有把那无数个我重新找回,我,才是完整的。我想我应该是科学家,我趴在煤油灯下,寻找当科学家的我。我不知道他长什么样子,干着什么事情。我只知道他应该和牛顿、爱因斯坦、居里夫人、钱学森那样,有一张很大的脸。只有脸,没有身子,没有腿,一天天天长地久地挂在墙上,慈祥地注视着整个人间。我埋头写字的时候,他们的脸就一张一张在煤油灯的光影下跳跃,忽大忽小忽上忽下忽清晰忽模糊,近在手边,又远在天边。
当我从煤油灯下找到当科学家的我时,在乐园村,起码一下多了五十个科学家。笔尖在煤油灯光下跑得很快,“呼”地吹一口气,就跑出去十里八里,跑出乐园,跑到乡里、县城,找到当科学家的我。
县城,是想象中我能跑到的最远的远方。我的脚印很小,很短,最远就到过乡里,但这并不妨碍我的想象跑到县里,就像煤油灯光不能阻止我找到当科学家的我。但我的想象从未到过省里,到过北京。我的世界矮小,想象也有够不着的远方。那时的煤油灯光也有尽头,在煤油灯下,我寻找过当科学家、当作家、当老师、当工人、当淘粪工,甚至开飞机的我,但没有寻找当老板的我,当高官的我,当明星的我。因为我知道,那不是我。
当作家应该被装进书里,在每一本伸手可及的书里面,温暖而光亮。当老师应该被置于讲台上,唾沫横飞,吐出强有力量的知识的源泉。我个子矮小,坐在第一排,在粉笔灰与唾沫横飞的世界里,看老师园丁一样辛勤地浇灌祖国的花朵。他的身后是黑板,比煤油灯还要闪亮,充满神性的光辉。
“教师是太阳底下最光辉的职业!”老师如是说。所以即便在雨天,我远远地看见戴老师,他也都浑身发着光。我远远地绕过他,像绕过一个太阳。那一回我在厕所的小便槽旁遇见戴老师,小便槽很长,我在这头,他在那头。但我不用抬头便感觉到了那种光,那种热量,我浑身紧张。听到戴老师长长地舒了口气,看他用力地抖了抖,拉上拉链,离开,我才放松下来:原来老师也要小便,也要用力地抖一抖。
我把这个秘密告诉我的同桌,又告诉她我要去寻找当老师的我。她不屑,因为她早就找到了当老师的自己。 一想到一个小小的乐园大队恐怕一下容纳不了五十个老师,我有些丧气。我想,当工人也不错。当工人一定要当炼钢工人,戴着护目镜,拿着钢钎,被印在人民币上,让全国人民看到。被全国人民看到,是一种什么感觉?
那时的煤油灯光很轻,风一吹,就飘起来,像要飘到天上一样。那时的梦也很轻,一个人的重量拉不住,夜里那种很深的黑也压不住,一不留神就飞得很高很远。实在做不了炼钢工人,当一个淘粪工也行。但我不清楚,淘粪工算是工人,还是农民?
老师说:淘粪工很干净。劳动最光荣,淘粪工也可以成为劳动模范。我趴在煤油灯下时,乐园大队又多了五十个淘粪工。全乡,全县,全国,多了多少个淘粪工?
现在,我坐在灯下,把一个一个我掏出来,让他们一个一个站立在我面前,他们都是干净的,发着煤油灯一样跳跃的光。那光,也是干净的。无数个我在光影里重叠。煤油灯光,是无数个我的故乡。一回头,我就在跳跃的灯光里,回到故乡。那么遥远,又那么切近。
那个在煤油灯下写作文的孩子,就是所有人的故乡。五十个科学家、五十个作家、五十个老师、五十个工人、五十个淘粪工,还有五十个飞行员开着飞机,一下就把这个村庄的回忆填满了。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