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坐在他对面。
琴在一旁,闪着微暗的光泽。那是他自己做的琴,光洁,高雅,又蕴含了某种庄重。此刻,它仿佛成了听众,在听我们谈话。
琴师姓马,名荣盛,山东潍坊古琴斫制非遗传承人。
“我小时候同伴家里有个土炕,炕上的灰很厚,估计有几十年没接触了。在这边上,挂着一只琴。我双膝跪在炕上去拿,一点点挪过去,那张琴就放在那里,七根弦断了六根,我记得只有一根弦。我就顺手摸了一下,那个声音真的就是天籁之音。我就蒙在那里了。回家以后,当天,我就把我家烧饭的风箱抽出来,把里面的鸡毛板拿出,放在地上。我又把结鸡网的塑料绳拆开,就这样开始做琴了。那天,我还被我爸揍了一顿。说实在的,今天我再看,古琴就是一个变形的风箱,为什么这样说呢?风箱是个四四方方,直的。风箱有一个进气孔,一个出气孔,古琴下面有两个出气孔。我当时不知道它叫什么,但冥冥之中,我觉得是上天注定的。”
我说,你对声音有一种天然的敏感。
他说:“艺术这个东西是很难教的,技术是可以教的。后来慢慢地,我对古琴有所了解,查了些资料、古书。你注重哪个方面,就会在哪个方面多下些功夫。那个东西可能就是天生的,怎么说呢?我一辈子就追求这个东西,追求声音,一直在找。所以我最满足的是,弦上完了,一弹,一种无以言表的东西会出来。我总是面对一块木头在想,我做出来的是什么声音?”
那么,什么才是好声音呢?我问。
“什么才是好声音?我做琴做了那么多年,积累了大量的感觉,也有体会了。第一要厚,一张琴一定要厚重,不能太浅薄了,比方我拿石头往水里扔,浅的地方只是啪叽一声,深的地方就扑通,那才叫厚重。我们敲锣,哐地一下,撞钟的时候就咚地一下,那才叫厚重。所以说那种声音,包括温润、内敛,这都是它的特质。
“厚重是一张琴必须具备的,就像一个人没有学问不行,但是修养深了,一个人如何更高雅呢?那就要修德了。琴有九德:奇、古、透、净、润、圆、清、匀、芳。古人对琴很崇拜。什么叫琴?琴者,静也,正人心也。有些比较好理解,比如匀,就是声音要匀,不能到一个地方声音大了,到一个地方很闷。净,也不用说,声音比较干净,不混浊。比如有些水果要涩一些,有些熟透了才好吃,糯香一些,润就是滋润的感觉。但是,奇、古、芳,就很难理解了,尤其是‘芳香’的‘芳’,这个用在声音上,它指的是弹的时间越长,它的声音就越美。八百年比五百年好,一千年比八百年好,它越来越好。你无法明说,你看不见,但是只要你与它在一起,你就会有成长,这就是芳。
“所以说,这个琴是非常厉害的。一张琴跟我们每个孩子一样,每张琴都不一样,做出来的声音也是不一样的。那一样的基本上是工厂琴,是用模子生产的,是用电脑刻出来的,不具备思想性。它做出来的东西跟产品一个样。”
我完全同意他的说法,手工能延续下来,背后肯定隐藏着无穷的魅力。
我问他做一张琴要多久。他说,两到三年吧。
二
初识古琴是在三十多年前。
那时我时常跑画家吴蓬家里。他住在嘉兴坛弄的汪厅,一幢老式民居,院子中央有一棵硕大的芭蕉。吴先生在画画间隙,会搬出古琴抚弄把玩。年轻时,我火气重,也耐不下心来,站在一旁听,与流行乐无异。
古琴有三千年以上历史,是汉文化中地位最崇高的乐器,有“士无故不撤琴瑟”之说,位列“琴棋书画”之首。伯牙、子期以“高山流水”而成知音,这样的故事流传深远。最有名者当数嵇康,他与《广陵散》的故事充满神秘与想象。《晋书》载:
广陵散者,嵇康,字叔夜,谯国之人也。尝游会稽,宿华阳亭,引琴而弹;夜分,忽有客诣之,称是古人,与康共谈音律,辞致清辨,因索琴弹之,为广陵散曲,声调绝伦,遂以授康,仍誓不传人,亦不言其姓字。
嵇康被人迫害,临终前从容淡定,弹奏生命里最后一曲,那就是著名的千古绝唱——《广陵散》。
康将刑东市……顾视日影,索琴弹之曰:“昔袁孝尼尝从吾学广陵散,吾每靳固之,广陵散于今绝矣。”时年四十。海内之士莫不痛之。帝寻悟而悔焉。
不知是嵇康成全了古琴,还是古琴成全了嵇康,从此,古琴就再也绕不开嵇康这个传奇人物了。
马荣盛告知我,浙江博物馆每年都有古琴演奏表演,都是历代名琴,有兴趣的话可以到现场去听。我上网查到一个视频,是浙江博物馆的唐代古琴“彩凤鸣岐”演奏发出的声音。
那是唐代的琴,是唐琴发出的声音!
声音既沉又稳,又通又透,就仿佛是经历了千年的智者发出的声音。
穿越一千三百年,我惊诧于声音竟这样保留了下来,如此顽强,如此有韧劲。中央电视台“国家宝藏”栏目,专门介绍了这张“彩凤鸣岐”琴。本以为一张上千年的琴会发霉,虫蛀,面目全非,哪想到竟依然散发出动人的光泽,还会发出如此饱满、沉静、有力的声音。
“越是年代久远的琴,声音越好,这里面就藏着许多秘密啊……”马荣盛说。
当想到这声音来自遥远的过去,一种穿越时光的感觉在我内心涌动……
三
他的琴房在院子的右侧。
那天,他从小屋里出来,雨后的山林翠绿,空气像洗涤了一样。暮霭迫近,水滴还不时被风从树枝间吹下。遇上我,他掉转头,竟要带我参观他这间工作室。穿过夜来香缠绕的院子,惊跑了缸里的金鱼,他推开了那扇暗朱红的木门。
室内空荡,简单。墙边有一摞木板,板上放了两张五花大绑的琴。那是琴的初坯,阳面和阴面刚合龙,中间结了塑料绳,两边则用上了金属固定器。“这里用的是三百年的老木头。”他敲了敲,发出好听的回声。挑选木头花了他许多的时间,他全国各地跑,收集各种老木头。
桌上有薄膜,一把浑身发黑的琴躺着,缠了东西。他说,刚裹了纱布,正在上泥子。我靠近端详,看到里面层层的纱布,纱外是黑泥,像药膏一般。边上有一个瓶子,里面装的是大漆。“大漆就是树漆,从树上采来的,不是市面上的化学漆。”他解释道,“北方的气候不行,我在家里还生炉子,用一个小锅子烧,让蒸汽出来,增加湿度。天目山这个环境最适合做琴,所以我经常跑这里来。”
“我做琴,漆是很费的,现在光沾布就用掉了两瓶。化学漆涂上,两天就干了,它是死的。但树漆就不一样,它是活性的。这个泥子,我大概要抹五六次,然后不停地用细的鹿角霜,一遍遍地抹,越抹越细,细到像珍珠粉一样。最后再用砂纸,这张琴要做好,光用砂纸来磨,就要上万次。”
做一张琴,背后的付出是巨大的。
“其实,我做这些,最艰难的时刻已经过去了。最难的是怎样让两片木头合起来,两块木头的比例凿到什么程度。底是楸木,硬一点;面是杉木,软一点。这两个的配比是很难的。头重脚轻或者脚重头轻,都不行,一定要达到一个完美的比例。还有,你两块木头试得很好,等粘起来,弄上布以后,声音变了,抹上泥子,声音又变了。有时候木头硬一点,我做的泥子就要薄一点,我要让木头充分地振动,越振动越好,就像我们的马,越快越好。但我又必须给它套上缰绳,抑制一部分不必要的振动。抑制过了,不行,声音发闷;抑制少了呢,又拢不住……”
这真的是学问,一张琴后面藏着的学问。
“一定要有这样一个决心,琴的生命比人长。我希望几百年以后,还有人听我做出来的琴声。”
四
他给我泡菊花茶,是天目山特有的大菊。水一冲,菊花在瓷杯里盛开,很快就撑满整个杯子。
我喜欢单独与他在一起。他谈琴的时候,我想到的是写作,两者是一致的,尤其核心处竟然完全重合。其实,所有的艺术都是一个道理,都是在寻找那份抽象的存在,你能感知它,与它融合,又无法用语言详尽地描述它。
艺,是一种灵魂的声音。
他身上的宁静与平和,就像是古琴散发出来的气质。
在古代,弹琴的会是些什么样的人呢?我问。
“一般是士大夫中间那些放弃了功名利禄、放弃了许多财产的人。比如富春江的黄公望,散尽万贯家财,乘一叶扁舟,那种逍遥自在到了一定的境界。到了一定的境界,不再与人交流,或者说与人交流难以名状,他才能寻找这种感觉。琴的感觉就是这样,它是一种没法描述的情感,琴的内脏与人的内脏和天地是对应的,即使你不会弹琴,拨弄一下也会很好听,因为它是顺应自然的。”
他把琴与一个人相对应,还把琴竖起给我看,指哪里是头哪里是腰。
“一张琴,从开始,从创始之初,它遵循的是一个阴阳和合、天人合一的道理。比如两块木头,底为阴,面为阳,阴阳合体,才能合为一张琴。我们在做琴的过程中,阳面和阴面的配比要做到完美,它才能出来中正平和、轻微淡雅的声音。一张琴,从形体、结构都是仿人的,琴站起来跟人是一样的,头、颈、肩、腰、腿,完全一样。再一个,一张琴的长度,是三尺六寸五分,代表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它上面还有十三个徽,代表一年十二个月,再加一个闰月。所以说,天地五行是蕴含其中的。它还有上中下三焦,一张琴要和大自然契合。因为具备了阴阳平衡的能力,所以说琴是可以治病的。出来的这种声音就叫中和之音,我们中国的文化讲中庸之道,不能过,不能不及,中间是最好的。”
他又说到唐琴与宋琴,说到了四川的雷氏,现在流传下来的大部分古琴,都是雷氏家族所造。“古琴是神秘的。好的琴能流传这么久,这里面除了做工,还倾注了做琴者的心力。”
是不是指跟人的融合度有关?我问。
“那自然是,我指的是在正确的方法下。你要对音乐、对材质、对结构、对发音真正地懂,就像弘一、虚云法师一样,具备了足够的佛性,你不需要怎么教,他就悟得到。做琴也是这样,你作为一个木匠是做不出琴来的,必须要跟它融合。有很多人问我是怎么做琴的,我挺难回答,因为在做的过程中,用我的话来说叫‘相濡以沫’。你做的时候不太确定做成一个什么标准,但是能感觉到:哎哟,可以了。两块板合起来,要试音,感觉是我需要的音。最难的还是,你本身具足的一种东西要和它融合起来,这是很难用话来表达的。打比方的话,我对它的关注,要比对生养小孩关注得多,这个没办法比。每天都要和它在一起。如果达不到这个层次,做出来的就称不上艺术品,称不上融入了你的情感。”
五
傍晚,山上又起雾了。
雾气盘在山腰,一点点上升。雾变得很快,会游动,不一会儿就到了山顶。它们飘来荡去,如仙,如灵,最后把整个山林给占据了。山上山下全成灰白,全被雾气裹起来了。
待院外开始树影婆娑时,书院里亮起了一盏盏微暗的灯火,用竹篾做的灯罩一长排延伸在走廊里。有飞蛾不时窜起,嗡嗡地响,撞来又撞去。马荣盛一袭中装,坐在琴前,深情地弹琴,弹的是《高山流水》《平沙落雁》《渔樵问答》。
时间仿佛并不存在了。我想,我们是不是在听一千多年前的唐音?或许是,或许不是。但肯定都是一种美好。
当他拨出最后一个音的时候,全场静寂,仿佛窒息一般。谁也没有发出声音,人们都沉浸在荡漾着的余韵里。
蝉声已经隐退。整个山峦安静极了,空荡,辽阔,又深邃。
我想起了惠特曼《各行各业的歌》里的几句:
音乐的全部,是你们受那些乐器提示后在你们心里醒来的东西。
它不是小提琴和号,不是双簧管和敲着的鼓,不是为男中音歌手演唱美妙浪漫曲的乐谱,它也不是男女合唱队演唱的乐谱。
它比这一切,更近,又更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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