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森林
森林位处减河北岸,以前是附近太平庄的麦子地。现在白杨蔚然深幽,树影洒落林间。起先没听说这林子有官名。因为有太平庄的出处,我将其暂名为“太平森林”。除了杨树,森林边缘地带也有少量别的树种,如槐树、枫树、榆树、构树、银杏树、山桃树等。
林地上蔓生各种野草。据我粗略观察,有艾蒿、酸浆、酸模、臭草、荩草、地锦、葎草、萹蓄、斑种草、夏至草、求米草、紫地丁、蒲公英、泥胡菜、牛膝菊、鸭跖草、车轱辘菜、朝天委陵菜等。
某天一时兴起,我用脚步丈量了一下,林子南北长八百二十五步,东西宽七百九十三步。中间有小路若干条,有的路面清晰,有的草木掩映。相比之下,东侧林地上野草繁盛,而西侧树木更高大。
还有一条流往减河的渠沟,宽约三四米,深度一米多,水位和减河相呼应。渠沟上有三两道原木搭建的独木桥。渠沟还有两条支流,斜贯二月兰和白屈菜交替的鲜花地,潜影暗波,潺潺流淌。
前几日,由于维修桥面,减河上的莲花桥临时封闭,林间人变少了。我从稍远的双兴桥绕行,然后从林子东侧栅栏的豁口进到林间。
蹚着齐膝的野草,走进森林深处。这里远离疫病,不须戴口罩,可纵情呼吸大森林的气息。
眼前,让我想起俄国画家希施金和列维坦画笔下的森林。
森林的历史
太平森林也是有历史的。这历史分两方面。一方面是我亲见和感知的。杨树林从侧面给出了论证。树冠已高到三四十米,最粗的树干得两人合抱。这个成长需要时间积淀。还有林中的朽木,枯干泛黑,菌菇麇集。
森林另外一层历史,我是通过本地人了解的。最初遇见七十岁的老王,自称仁和镇龙府花园老宅后人。据他讲述,森林前身是王家祖产,有四百余亩,由于是盐碱地加乱葬岗子,种不了庄稼,后以低价转售,那钱分给家庭成员了。
可是一位抖空竹的六十岁郝姓男子,说老王记忆有误,把别处盐碱地混到这块了。他家祖上住龙府花园不错,不过只是族中小户,哪来四百亩?哪来乱葬岗子?他倒记得这片树林前身有个苗圃,是昔日青年男女恋爱之地,后来还有别的酸甜苦辣事情发生,都和林子有关。
他说的苗圃培育爱情,我信,因为林中某些树干,有刀刻的“我爱你”“心碎”等字样,而且随树长到高处。字形咧巴了,有点惊心动魄。
太平森林比较完整的前史,还是复兴村的老杜告诉我的。他六十七岁,膀大腰圆,以前务农兼瓦工。他在林中渠沟边开垦了一块荒地,主种秋葵。这物事分红绿二色,红的是母秋葵,绿的是公秋葵。另外还种玉米、豆角和葱头。
他说,早前东南角有一处赵家坟,是京城里大户人家祖坟,雇一贫苦族人长年看守,这人就此定居繁衍,团成村庄。
林地西南角原有一座陈家园子,春天梨树白花朵朵。还有姜家园子、白家园子,都是私家的。
现在园子旧迹尚存,长着一些榆槐、桑树、构树、侧柏等。尤其是侧柏林,古老而阴森,光影很少进入,起初我对其有些畏惧。
旧时这里有个大苇坑,人们利用坑里的水浇灌小块田地,春夏天种水稻,秋冬季则种麦。时间来到1973年,农业学大寨,推行改地造田。于是太平庄人把西边卧龙岗的生土拉来平填苇坑,赵家坟也移走了,归置出一整块庄稼地,年成好小麦每亩能收八百斤。再后来分田到户,成为各家口粮田。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政府实施退耕还林政策,粮田变身,成了树林子。当年栽下的擀面杖粗细树苗,逐年长成大树,引来许多鸟蝶。
俄乌开战,专家警告世界粮食前景可能不妙。老杜说,以前退耕还林,以后还可能会“退林还田”。那时,太平森林就又变成麦子地了。
森林的历史,也是人的历史。
森林的奇迹
5月最后一天,天空阴沉,大风呼啸。太平森林草木起伏,阵阵喧哗,一片幽绿蓊然。二月兰和白屈菜花期已尽,只剩残花点点。稍微丰茂的二月兰还在溪水边开花,而白屈菜不多的黄花,退缩到森林的角落。取而代之的,是斑种草、葎草,覆满林间。
由于雨水丰沛,今年的花期长得出乎想象。我查了一下,最早拍到二月兰,是3月25日。之后就接连不断地拍摄,迄今已是两月零几天。二月兰在此期间持续开放,密密匝匝,紫白相映,无所顾忌地荡漾风中。这个画面,以往难见。
而初次拍到白屈菜繁茂的黄花,是4月26日。二月兰仍当盛期,两种花就在同一片林地,争奇斗妍。我在一首诗里这样形容二月兰:此刻/林间开满了二月兰/它野性又娇羞/涂染着北方。
往年的二月兰是瘠薄的,花期顶多半个来月。开黄花的白屈菜,多年间在这片林子没见到过,现在它奇迹般如黄色火苗点亮森林。
白屈菜的种子,是原本就蛰伏在这块土地,还是鸟雀或风把它带来?总之,遇到一个雨水丰沛的年份,它就怒放一回了。
森林里还有别的花在开,但不太繁茂。假还阳参的花,将在酷暑干旱中盛开,这是它的特性。
一种叫作酸浆的大叶植物,每棵只开一两朵白花。牛膝菊则只在顶心攒出一朵小小花。仔细看,花朵内容挺丰富,螺旋式的五瓣白花间,拱出一个深黄色的小金盘。它就是袖珍版的向日葵啊。
大风息了,阵雨骤至。等林子外边雨停,白云蓝天丽日,森林里仍然水滴答答,溅在我的脸和身上。朝头顶看,披挂雨水的树冠,还在顽皮地弹洒万千珠玉。
这是5月的最后的雨,6月的太平森林又会是一个新的模样。
奇人邬老汉
重点还想说邬老汉,我常在林中遇见他。他是个奇人。头次见到老邬,他正在渠沟上架独木桥。桥身以一棵倒卧的老柳树为主干,再加几根枯木做扶栏、支架和引桥。七十四岁的老邬身手敏捷,在晃悠悠的树干上来去自如,熟练地用斧头、锯子修整木头,捆扎接合部。我提醒他注意安全,他说:没事,我以前当过厨子。
呵呵?看我很惊讶,老邬又笑说:我们那会儿做厨子,是兼做架子工的。哪家红白喜事,去了先搭大棚,供婚礼或丧事所用。以前人家红白喜事,一帮厨子立马套骡车,装载席子、篷布等工料,去那家搭红白棚(红棚为喜,白棚主丧),连带还有茶棚、宴棚、厨棚等。
一干棚子搭好,老邬即换长袍马褂,充当茶师傅。他站在门前,客人一到,就高声道白迎客:轿子到门喽——姑太太、舅太太、四门长亲太太,迎接新亲太太——您哪请进!靠椅香茶伺候!
与此同时,乐队唢呐笙笛齐奏,气氛一下子起来了。趁这工夫,老邬提着壶嘴近一米长的大龙壶逐个给客人沏茶。动作稍带夸张,但又小心周全。这也是本事。
老邬是一级厨师,十里八乡有口碑的。他跟说相声一样,给我念叨“二八席”和“三八席”。
“二八席”,由八个碗菜和八个盘菜组成。八个碗菜有固定菜式,主要是炖菜、蒸菜。八个盘菜四凉四热,荤素搭配,以时令蔬菜为主。
“三八席”则以八凉、八热、八大碗为主,共设二十四道菜,包括八个冷盘、四个大件、八个中件、四个压桌菜。
老邬另一绝活是耍飞叉。飞叉的造型有点像古代的兵器,一人多高,木头柄,金属叉,有响声。
他走到林间场地耍给我看。飞叉在他肩背流转,接着又抛向半空,再落回肩背,一气呵成,很是矫健。反复如是,动作花样越来越多,老邬面露自得之色。
他耍飞叉五十多年,带出好几拨徒弟。他们的飞叉,是本地花会传统保留节目,每年要上场舞弄几番。还到过平谷、延庆、房山、门头沟等多个区县表演。
老邬另一项技能,是帮镇上剧团制作戏装髯口。到外地演出,他也会去。偶尔上台客串龙套,抑或表演飞叉,得到观众一阵彩。
老邬跺跺脚下场地:这是我家当年的口粮田。这块地穿过树林,从北到南一长条,只有十七步宽。退耕还林,我特意到自家土地,选一块树木稀疏的平整夯实,天天来练飞叉。这个踩着稳实。
他在林地另一头靠减河沿,还辟出小块菜地,种上黄瓜、豆角、茴香、茄子等蔬菜。
我不知老邬还有哪些经历,但我觉得,森林中的人,老邬最牛。
结尾来一点惊艳
昨夜一场暴风雨,太平森林一棵杨树被连根拔起,居民自垦地种的玉米、豆角、秋葵也受到摧残。早上又有传言说,森林管理部门要来清除渠沟里的倒树烂木,因为这些杂物阻挡了洪水排泄。
更关键的是,他们还将铲除居民们非法种植的作物。这让人们感到恐慌,一大早都来掰玉米棒子。玉米还不成熟,但能煮吃了。
这块地盘平时主要由老男人垦种,现在事态紧急,很少露面的妇女也来帮忙。她们手脚麻利且精打细算,连喜鹊啄食过的棒子,也用小刀剔出完好的部分。
我在一旁看热闹。我也想收获点什么,于是趁热打听这树林到底叫什么名字。大多人说没名,因为从来不记得有名。只有一光头男人说叫双兴绿地,得名于附近一座双兴桥,但马上给别人否决了。
只有一位妇女,一边弄玉米,一边沉思默想。后来她说:我想起来了,这儿叫维也纳森林!早前林地东边靠马路树着一块大牌子,上面写着“维也纳森林”几个大字。
这一来提醒了其他人,他们拍脑袋,承认确实是叫维也纳森林。洋名真不好记。大牌子早没了,怕是三十年前的事吧。那时马季还在电视上说“宇宙牌香烟”哩,年头太多,大伙把这茬给忘了。
老杜即兴来了一段补充。他说,当年有个劳改犯躲进这林子。警察抓住他,问他咋往这儿跑,是不是有接应。犯人坦白,从广播里知道这里有个“维也纳森林”,跑来只是想看一把西洋景罢了。哪知道就一片杨树林子,害得他还被抓了。
警察想忍没忍住,扑哧笑了。现在林中抢收玉米的众人也笑了。女人们笑得前仰后合。
这时间,我在心里,悄悄地把自己命名的“太平森林”下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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