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红梅是何春花的学生。在她读小学五年级的时候我们相识。到了2021年,她已经是重庆医药高等专科学校中药学专业的大三学生了。
十年前,在重庆上清寺的一间酒店,乡村数学教师何春花坐在一张大圆桌旁,圆桌旁坐满了人,几乎可以把她淹没。那一年的何春花二十六岁,瘦瘦的。她说:我的班里有个孩子,亲生父母都去世了,你们谁愿意帮助她?
我蓦地抬头,看见她黑黑的眼睛。春花是来重庆参加文学讲习班的,但她问出了这句话。
我举起手,说:我愿意。
十年前的那个腊月,我从北京给红梅寄出了第一个包裹。包裹寄到县城,何春花去邮局取出来,坐上大巴从酉阳县城去往红井村的红梅家,这中间有一个小时的车程。下午到了红梅家,才发现包裹取错了,里面是一箱子西南大学的毕业证书。春花赶忙回转县城邮局,再次往铜鼓乡的村里去。因为年三十就要到了,红梅和她的奶奶及妹妹若是收到糖果和红色的新棉衣,一定很开心。
红梅那时拘谨客气,还有点矜持和茫然。电话里,红梅说:妈妈,我应该怎样感谢你呢?
我问红梅:爸爸回家过年吗?
红梅的养父姓冉。酉阳冉姓土家族的人多,是小说家冉正万的祖居之地,是诗人冉冉的故乡。红梅说,爸爸买不上车票,不回来过年了。
红梅的养父在浙江打工,靠微薄的收入供养着家里的老母亲和两个并非亲生的女儿。
2014年夏天我去重庆,约红梅见面。她从铜鼓乡红井村到酉阳县城,在春花家住了一夜,第二天春花把她送上长途客车。我们在重庆汽车站碰头。
我们去吃肯德基,去吃火锅,在雨中打着伞,在大礼堂前请路人为我们合影。红梅和我盘腿坐在宾馆的床上,我听她讲家里名叫大黑的大猪,红梅告诉我她要做一名兽医,在大黑它们生病的时候能照顾它们。
我和红梅相处了一天一夜,我牵起她的手,她的手粗糙厚实,十指关节已肿胀变形。这双手每天打猪草,熬猪食,种庄稼,做饭洗衣。我对红梅说,初中三年高中三年,六年很快就会过去,将来你进了大学,还会想念和奶奶妹妹在一起的时光呢。
红梅笑了。我的一句宽慰的话她就信了,就笑了,就释怀了。她用细细的微微肿泡的眼睛看着我,似乎在问我,她果真能够进入大学吗。我说,当然能,哪怕学个兽医,自己开小动物诊所。
我送她去汽车站,接到红梅养父的电话,他的声音清朗真挚,他说:谢谢你对红梅的好。
他在浙江宁波某村打工。酉阳有一大批农民工长达十多年结伴在那里做建筑工人。怎么说呢?外出打工的男子里有一大部分把靠本分攒下的血汗钱一年年带回来,或者把老屋重新盖起,或者到县城里买楼房。但是也有一小部分是不善于积累的,他们如果是单身,就一定要找女朋友。或者也有不是单身的,妻子留守在乡村,不安分的男子就和临时的“妻子”一起生活。这样生活的男子,血汗钱总是积攒不下来的。
爸爸这个春节不回来,因为买不上车票。红梅在好几个春节里总是这样对我说。爸爸寄回来的钱不多,因为他总攒不下来。那年我在长途汽车站接到红梅养父的电话,为他清朗诚恳的声音而感到放心。我对就要分别的红梅说:红梅你是大姑娘了,你也要教教爸爸怎么生活才对啊。你要在电话里告诉爸爸不要耍牌,不要轻易就交往女朋友。
后来春花告诉我,红梅的养父开始往家里寄钱了。春花说:一定是受了你的影响。
我在2018年8月末去甘南出差,返程转道重庆,再坐长途客车向酉阳来。很多年了,我对自己说,要去酉阳看看春花,看看春花的爸爸妈妈,看看红梅,看看红梅的奶奶和妹妹。很多年过去了,这才终于真的来了。
我和春花一起来到了酉阳铜鼓乡红井村。
姐姐,你看这座山高不高?春花指着一座大山让我看。这是往酉阳县城方向的山。春花说,她读师范的时候每个周末都要爬大山回家,要走得很快很快,下山的时候几乎就是垂直地小跑,不然太阳就落山了,等终于跑到山脚下的时候,太阳哐当就掉下去了,每次都这样。
春花说,读师范时家里能给的就是伙食费,没有钱坐汽车回家,没有钱买衣服,就穿同学不要的,袖子是烂的,就挽起来,别人看不见。
春花的父亲是中国第一代农民工,二十世纪九十年代进城修楼,在工地上一干二十多年,直到2018年才回到家中。他的腿因为工伤走路是跛的,他不善言谈,坐在那里总是长叹:再也不出去了,她们都不让我出去,其实看工地这个活儿我还是能做的。
春花的母亲是土家族女子,白净面庞,花白的头发盘起来,眼睛细眯,温蔼地笑,不多言不多语,做事姿态柔曼。油炸洋芋片、蒸香肠、辣椒炒腊肉、红烧蹄髈、炸红椒、炒合渣。在这栋清凉的水泥二层楼房里,春花的母亲把三个孙子逐个养育大,他们如今都在酉阳县城读中学。
我和春花在红井村她家的老屋前慢慢走,看见一小片竹林,一棵生长了三四十年的橘树,一条弯弯的下到田野里的小路。春花说,我就生在这个老屋子里,我就在这个小竹林里玩大,每年深秋的时候我就央求奶奶用竹竿够橘子。
春花又对我说,你看那座山。我顺着她的视线仰脸看去。春花说,红梅就是五岁的时候跟着她的继母,还有刚出生的妹妹,从那座山来到红井村的。
先是红梅的亲生母亲去世,留下红梅和她的父亲。红梅的亲生父亲娶了继母不久,也去世了。红梅的继母带着红梅去往那座很高的山上嫁了人,生下与红梅没有血缘关系的妹妹。红梅的继母嫁的男人随后去世。红梅的继母在2005年,带着五岁的红梅和襁褓里的小女儿,从那座山上走下来,走向红井村一户冉姓土家人,这个家里有个生于1973年的土家男子,他娶了红梅的继母,也诚心地接受了红梅和小妹妹。
我们在夕阳里久久地望着那座山。那一年的什么季节呢?风冷不冷?红梅她们娘儿三个怕不怕?大约是不怕的,土家人的心从那时到今天都是好的,还没有被物欲恣肆的世界糟蹋掉。他们常常看起来很安静,生活起来写作起来,却流露出饱满的激情、铿锵的正气。即使春花容易大笑,但我好几次看见她的侧影仍是完全的澄静,带着淡淡的忧伤。她是一个成熟坚定的女子,因为经历了命运对她的淬洗。
红梅的继母和冉姓的土家男子没有孩子。红梅的继母在嫁过来不久后,放下两个女儿——一个是继女,一个是亲生的——悄无声息地离开了红井村。她离开的时候一定是夜正深沉的时候,顺着记熟的山路,翻过一座高山,进到酉阳县城,出现在长途汽车站,怀揣着微少的钞票,去向了不可知的远方。
她走了,就没打算再回吗?真的再也没有回来过,也许这一生都不会回来了吧。红梅领着妹妹在冉姓土家人家里生活下去。这个家里有一个奶奶,一个喊作爸爸的男子。奶奶还有一个女儿,也在外地打工,他们打工赚了钱会在酉阳县城买楼房。家里总是只有奶奶和两个孙女。红梅上小学了,妹妹在家里坐在门槛上玩,每天等着红梅放学回家。奶奶在地里种水稻,种黄豆,种花生,种洋芋,种辣椒和茄子,奶奶家里养了两头大猪。红梅长大了些,可以砍猪草熬猪食了。红梅长大了些,可以洗衣服做饭了。红梅长大了些,是花滩小学的十佳少年了。春花还告诉我,红梅在班里最勤快,脏活累活抢着干。
我既为红梅的勇敢勤劳感到欣慰骄傲,又担心她不够爱自己。人性复杂,社会藏恶,我的红梅一路披荆斩棘向前,我想要给她温暖宽厚的怀抱,给她自信,给她安全。
我和春花从她家老屋往田头走,阡陌交通,鸡犬相闻,有一个做墓碑的石匠,在咔咔的机器琢磨石头的声音里,扬起淡淡的白色粉末。生者和死者的世界在此圆融无碍,朝夕共处在这乡村大地上。我曾经想过,不知红梅的生母和生父,是否也曾在天上注视过我们。
孩子们读书,上大学,这是酉阳铜鼓乡老人们的最高愿望。我们去红梅奶奶家。红梅的妹妹已经上五年级,抱着名叫小黄黄的猫咪,严肃地看着我们。邻居的女人去花生地把奶奶叫了回来。这位八十岁的老人,用了十多年的时间拉扯大无血缘关系的红梅和妹妹。她佝偻着身子为我们烧水沏茶,我们并排坐在小方桌边不说话,微微笑着,像是一种仪式。其实什么也不用说,因为终究是欣慰的,为着大家都安好,为着新的一代的健康和正气。泥黑色的墙上贴着红梅和妹妹的奖状。妹妹在幼儿园的时候就有乖孩子称号了,小学的时候获得歌唱比赛一等奖。告别的时候,奶奶问我:红梅考得起大学不?我使劲点点头:考得起!奶奶在那一刻眼睛很亮很亮,然后就笑了,像是全世界的花都开了,像是一生的辛劳和拮据,全都化解了。邻居的女人对我们说,奶奶已经享上红梅的福了,红梅每周末从中学回家都要洗被单洗衣服,扫院子做饭。
奶奶和妹妹再过几天就要离开红井村了。奶奶做不动农活了,在酉阳县城里买了楼房的女儿接老妈妈到县城里。红梅的妹妹也一起去,在酉阳县城读六年级,她将要在酉阳县城读初中读高中,然后像姐姐一样,考大学。
我在很久以前对红梅说:你知道为什么一定要读大学吗?因为只有读了大学,有了好的生活,你才能帮助妹妹读书,回报奶奶和爸爸。
在到达酉阳的当天夜里,我和春花一起去酉阳二中看红梅。晚自习的教室里灯火通明,红梅跑出来,抓住我的胳膊,喊了声妈妈。红梅告诉我们,她在全年级一千多个孩子里排名中等,考上大学应该是没有问题的。红梅穿着一件红T恤,我再仔细看,是我穿过的旧衣服。我搂过她小小的肩膀,就像搂住另一个自己。
在酉阳返回重庆的路上,我想着红井村春花家附近的两口井。其实,它们并不是传统的井,它们是冒出来的山泉水。人们为这珍贵的泉眼盖上一个顶,水取之不竭。春花弯腰让我看这伟大的井,她说:我从小就是喝这个井里的水长大的。
现在一回想红井村,我就想起那座红梅娘儿三个向着红井而来的山,想起春花读师范时每个周末踏着夕阳飞奔回家的山,还有这两口清洌洌的山泉井,那泉水轻轻荡漾如同云霭,就在我的心里摇晃。
春花说,红梅读初中的时候从来都是走路回家,为了省下五块钱。开大巴的司机好几次对春花说,那个红梅妹妹从来都是走路不坐车的。
这十年间,我训斥过红梅两次。一次是她高一的时候打电话告诉我她的愿望是去长沙,站到一个著名电视节目的红地毯上唱歌。她那段时间的微信上每天都是K歌,她的英语成绩一塌糊涂。她本来是笑嘻嘻甚至骄傲地对我大讲特讲她的辉煌愿望,后来变成啜泣,继而痛哭起来。我说:你完蛋了,你前面的路,就是进小餐馆洗盘子,早早嫁人,养猪下地带娃。
不切实际的虚荣心比贫穷更可怕。这句话我不能对红姑娘说。但是我挺害怕,红梅的命运究竟会怎样,我心里没把握。
第二次训斥她是因为高中毕业填志愿。她曾经有学医的理想,但是她自己都忘记了。我帮她想起来,几乎是勒令她填报医科院校。她当时正在犹豫要不要报考机械院校,因为据说毕业后能进军工企业。她说:妈妈,不知道是不是也穿军装呢?
我心想,她的虚荣心又来了。我问她,你爱机械专业吗?
她说,不爱。
她听我的话填报了医科院校,最后索性就填了这一个志愿,不能学医,就干脆复读再考。
她考取了,虽然是大专,但已经是欢天喜地。她所在的那个村子,当年能有孩子考取中专,就已经很了不起了。
2021年,红梅给我写来信:
妈妈,为什么我这么幸运,总是有这么多人帮助我?妈妈,我真的是最幸运的人了,很感谢,很感动。小时候命运和生活坎坷,但是现在越来越好了。
妈妈,我正在预备专升本。很感谢冉正万叔叔、冉冉阿姨、王春阿姨、武欢欢阿姨、千夫长先生、施战军先生对我的帮助,我会努力学习,请妈妈代我转告。
妈妈,我很感谢你一直以来对我的关心照顾和爱。我记得小学六年级时我来重庆找你,你告诉我心地善良的人终会遇见善良的人,所以我和爸爸奶奶相遇了,和妈妈相遇了。然后我就一直把这句话记住了:一定要保持善良。
这十年你经常给我寄吃的穿的,给我钱。我的同学问我你是谁,我就把我们的故事讲给她们听。她们总是会问你是不是爱心人士,资助那种。我说不是的,你是把我当作亲生的女儿,我们不是资助关系。她们就说,你以后一定要好好感谢孝顺你妈妈。我说肯定会的,即使我现在还不知道自己的将来会如何。
妈妈,我很热爱我的中药学专业。诺贝尔医学奖得主屠呦呦创制出新型青蒿素,能够有效治愈疟疾,她是我们祖国的骄傲,而机缘巧合的是,青蒿也是我们酉阳土家族人的骄傲。妈妈,等我取得了中药学的学士学位之后,我就会回到生养我的酉阳家乡,成为青蒿素人的一员。
妈妈,谢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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