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是坐在火车里,望着窗外快速后退的树木、电线杆,还是站在大地里,看着飞驰而过的火车,或者箭头一般从头顶掠过的燕子,又或者,闪电与雷声……生活中,总有很多这样一闪而过的事物,它们像一颗颗星子,璀璨着生命的夜空,又像一粒粒珍贵的米,饱满了我们的日子。
孤独一闪而过。我和雨中的一只猫,在各自的阴影里哭泣。但也仅此而已,我并未给予它温暖,它也没有向我乞求什么。它向左,我向右,分道扬镳。路灯裁剪着我们的影子,有那么一刻,它们重合在一起,好像我们彼此不是分开,而是重逢。
麻雀一闪而过。它们从不飞向云端,那细小的影子,从不孤独地投射在大地的辽阔上,总是结伴而行。或许,它们是鸟类中最喜欢热闹的吧。我们从不担心它们失联,因为没过几秒钟,它们又会从另一个方向一闪而过。而诗人张新泉却在他的一首诗中为一只鸟担忧:
一只鸟从空中
垂直扎进水里
接下来应该是
出水、抖翅,叼起一尾鱼
让我不安的是
那鸟儿不再复出
我被愣愣地定在了湖边
不知该为某条鱼庆幸
还是代替那只鸟
慢慢窒息
大雾一闪而过。大雾里,亲人变得模糊,而陌生人,变得亲切。
午后一闪而过。公园长椅上,有人在打盹。失眠的人格外珍惜每一次打盹,希望这一个个盹可以变成一次完整的睡眠,嵌入漫长的黑夜里。有一只狗趴在长椅底下,应该是那个打盹人的宠物。它与主人配合紧密,懒洋洋地张开嘴,打了一个圆滚滚的哈欠。
我的碗一闪而过。它摔落到地上,幸运的是并没有碎掉,只是有一个小小的缺口。我舍不得扔掉,虽然有了缺口,但并不影响它盛装米饭、月色,以及星河。
樱花一闪而过。在它盛放的那几天,你要及时赶到,否则只能等待一年之后再来了。这是给赴约之人的忠告。
烟花一闪而过。我燃尽一生的烟花,只为给你一个璀璨的夜晚。
火柴一闪而过。小时候,经常看到父亲在夜色里吸烟,一根火柴,嚓一声燃亮我们破旧的屋子,现在想起来,那火柴点燃的,是父亲自身。父亲这根烟,被生活大口大口地吸着,满头的白发,是尚未抖净的烟灰。
父亲的泪水一闪而过。他一生都在节省,包括眼泪。唯一不节省的就是自己的身体,透支着血汗,为儿女们遮风挡雨。弥留之际,他终于懂得了节省最后的力气,他不忍离去。人间,每一个披头散发的老父亲,都值得我们俯下身去,紧紧抱住。
悲伤一闪而过。下岗失业那会儿,我一无所长。去一家餐馆给人家端盘子都端不好,老板阴沉着脸叫我走人。我可怜兮兮地转身欲走,老板竟又抛来一句话:再给你一星期,如果还这么笨手笨脚的,就彻底滚蛋。我感激涕零,这就好比一张旧报纸,刚刚被团起来扔进垃圾桶,又被重新拾捡回来,铺开熨平,它还有另外的用途,比如,包裹大酱块子。
我的叙述一闪而过。说实话,我不擅长叙述,更确切地说,是不善于讲故事。所以,喜欢用一些诗意的句子,把很长的故事,进行一下精简的概括,这算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敷衍”。其实我是很羡慕那些动不动就滔滔不绝口若悬河的人的,他们的叙述是有趣的,并带着故事性的曲折感。
一尾鱼一闪而过。我在钓鱼的时候,思想出了神。天空、清风、芦苇……这些事物引起我的遐思。这期间,有一条鱼把我的鱼饵吃掉,又因为我的走神而侥幸脱了钩。这多好,两全其美。本来我要钓的就不是鱼啊,而是风,是云,是诗,是那一整天的闲适时光。
我的梦一闪而过。那是午后小憩,我梦见一场大水。我的城市一片汪洋,仿佛回到了人类进化之前。人在水里慢慢生出尾巴。可是也有一些人,挣扎着从水里爬了出去,总有一些高过水面的树,那里坐满了人,等待洪水退去。我陷入两难之境,是拼命游上岸,爬到树上去,还是安心在水里,长出尾巴?
活在一滴安静的水里
画家画了一堆干草垛,你若只看见干草垛,他会摇摇头。他是想让你看见,那里面藏着的一团火。画家画了一朵云,你若只看见一朵云,他会摇摇头。他是想让你看见,那里面藏着的一滴泪。女人给在田里劳作的男人带饭来,顺道带了些酒。喝到兴头的男人,怪女人带的酒太少,把酒壶远远地抛向稻田地,惊得那里的蛙声,聒噪了一夜。
女人带酒来,是让男人解解乏。男人贪杯,过了那个“度”,就惹祸了——女人的眼泪停不下来。
大人们叹气,这持续的干旱,让今年的收成又少了许多。孩子们却永远不会受到影响,白天去捕蜻蜓,晚上去捉萤火虫。那一点一点的萤火,仿佛星光,璀璨在那遥远的童年。当然,他们也不会放过路过脚边的毛毛虫。不是每只毛毛虫都可以变成蝴蝶,确切地说,应该是无数的毛毛虫,换来一只蝴蝶。因为在变成蝴蝶的路上,很多毛毛虫都被踩死。没有引路者,只能靠自己,一寸一寸地摸索着前行。
没有人可以阻止毛毛虫变成蝴蝶,没有人可以阻止鹰的飞翔,没有人可以阻止人们使用火苗,没有人可以阻止人们使用眼泪。
你想成为火苗,就要想到灰烬;你想成为眼泪,就要想到枯干。
女人要哭,是要通过泪水来化解世界的苦难。你亦不例外,哭着,声嘶力竭,成串的泪水从脸上滑落。那是你在倾泻太平洋一般浩瀚、幽蓝、汹涌而又温柔的爱的海水。我希望拥有魔法,把你所有的忧伤,打制成一个齿轮,推着命运转动一下方位,哪怕只有一毫米也好,也能为你换取一抹明媚。然而这终究也只是梦想,现实是——让坏天气变晴是老天的事,修复好坏脾气,却是自己的事。
你要热爱生活,并非省略苦与哀愁,而是将它们发酵,酿成美酒。你看,甜蜜的事物里,往往都伴有一点苦的成分。比如思念,你若把它放在心底藏着,会历久弥香,慢慢酿成一坛芳醴。当然,如果你不懂得珍惜,思念也会过期。
不经意间抬起头,总能看到几只风筝在空中飘。它们告诉我,寻常的日子也总会出现大风。每一次失败,都是一把钥匙。无数次试错之后,我们终将打开命运赐予的那把锁。
伤口终会愈合,遗憾却如影随形。这也未尝不是好事,在顺境中修行,永远不能成佛。我套上一件外套,推开窗子,慢慢接受了秋天递过来的一滴白露。而白露,我一直看作是秋天的眼泪。
想喂清晨的小鸟一粒露珠,但苦于无法用筷子将它夹住。如果不能给鸟儿喂一粒露珠,那就喂它一颗我的泪珠,并送它一句祝福,愿它有暖窝,可以卸下飞翔的累。我的喉咙里含着鸟的啁啾,鸟的眼睛里含着我的泪水,这是我与自然相融的一刻。
我与一群吃素的人们为伍,开始与万物相爱。
人生只有两天:白天和黑天。白日赠你以黄金,夜晚赠你以白银。人,多么矛盾,一边喝着咖啡提神,一边又吃着安眠药助眠。
我不过是在等一把火,把往事的干柴点燃。我不过是在等一场雨,把燎原的回忆熄灭。别怕,风带走的,雨会还给你。别怕,再多的委屈,一场泪雨都可以冲洗掉。
一面干净的玻璃,纤尘不染,但常常会让自己不自觉地碰头。所以,我习惯在那上面留个记号,哪怕是一小点泪痕,用以提醒我,所见并非皆空。
人们为逝去的人流泪,我愿意理解为:那是在为他的灵魂擦拭尘垢,使那笨重的灵魂得以轻盈,以便飞往天堂。
暗淡的星不见得就渺小,只是因为离我们太过遥远。从浩瀚的宇宙的角度去看,地球同样渺小,就像蓝色的水滴,我们每个人,都活在这安静的水滴里,像琥珀。唯一的不同是,我们还活着。
我们不必去艳羡,无论其他星球多么先进、发达,但来自于一个拥有泪水的星球,是多么值得自豪。
活在一滴干净的水里,这滴干净的水,往大了说,叫地球,往小了说,是眼泪。
清澈见底
诗人朵渔写过一首诗:村口的木匠在打磨一副犍牛的轭
柞木的硬痂,一个完美的弧度
他一整天就在做这一件事情
他的小女儿,美茜,拎着竹篮
去邻村买来一块豆腐,准备午餐
她一整天也只干了这一件事情
他们不着急,因为还有相似的
第二天、第三天……在等着
他们的生活清澈见底
我喜欢这样只做一件事情的一整天,我喜欢这样的清澈见底,而这样的生活,似乎远离我已经很久了。生活里的各种忙乱令人焦头烂额,“静下来”,已然成了一种奢侈。
日子越过越少,而我们对自己所许下的承诺却越来越多——等孩子放暑假了,我们就去补一次蜜月旅行;等孩子上大学了,我们就去西双版纳看蝴蝶,或者去西藏,走一走仓央嘉措走过的山路……
有多久没有注视过旋转木马上欢乐的孩子了?有多久没有聆听雨滴落下的声音了?有多久没有仔细地闻过一朵花的芳香了?有多久没有凝视过一朵云了,像那只窗边的猫那样?
仕途中人,有多少初心发生了改变,最初是一腔热血,努力奋斗,想让这个社会变得更美好,更加公平和正义,可是后来,慢慢就变成了——怎样巧妙地最大限度地贪一点,占一点,并且不会沦为阶下囚。
在农村的表哥和我说,他的女儿在上海待不下去了,非要回来。她说在老家的时候,那日子,快是快,慢是慢,心总有个落地的时候,不像在那儿,天天悬着,飘着,急匆匆像赶集一样。
这就像把乡下清澈河水里的鱼放进城市的鱼缸里,虽然也能勉强活着,但没有了精气神儿。
他拼命把孩子往外赶,可是孩子拼命往回游。孩子是有根的。她只想回来过清澈的日子。
那样清澈的日子,在很早以前,葳蕤生香。
很早以前的炊烟,没有人会认为它污染,它们直入云霄,把天空擦拭得越来越蓝。
很早以前的土地,自由生长着各种植物,不必分门别类,不必江湖一统,没有规则,就是规则。
那时,我在池塘边上,种了密麻麻绿油油的莴苣,因为这是小鹅们最挚爱的食物。可是有一天,小鹅们被偷走了,我却不舍得把那些莴苣拔掉,它们自由生长,渐渐地把池塘染绿。这就让我想到一个问题:我们到底是爱着生活赐予我们的礼物,还是爱着生活本身?
那时,清掉一座旧年的草堆时,总是很虔诚的,因为草堆底下,保不齐会出现几条蛇,那是被我们看重的神灵,是可以护佑我们的。惊动了它们,就要安抚好,护送它们平安抵达另外的栖息之所。
那时,一个女孩子为心上人织的毛围脖,可以温暖一个冬天,也可以温暖一座城市。
许亿在《旧时光的味道》中写道:
十岁的快乐是清蒸,吃的是新鲜;二十岁的快乐是小炒,吃的是生猛;三十岁的快乐就已经是红烧,吃的是回味;至于以后,便是五味杂陈、历久弥香的佛跳墙。
如果时光可以回溯,我希望这个世界可以把忧伤还给诗人,把希望还给春风,把纯净的雪还给冬天,把清澈的雨还给河流,把南极冰雪还给企鹅,把黑暗洞穴还给蝙蝠,把会哭泣的星星还给夜空……
午后去收发室取杂志社寄的刊物,看到《诗歌月刊》时,有一种亲切的情绪蔓延开来。很大的信封上贴着邮票,这种“从前”的传递方式令我心生感动。现在什么都“快”,很多杂志都是快递而来,而《诗歌月刊》始终以这种方式邮寄着,这难免会有“寄丢”的风险,但同时也让我领略了其中的另一番妙境——诗歌,就该以这样缓慢的方式,传递到我们心上的啊!
像一种生活屈从于另一种生活,回头我看见,收发室里苍老的阿婆,正打着全人类的盹。而阿公配合着,打着全世界的哈欠,这真是一个慵懒的午后。它竟然,如此美好。
我索性也让自己慢下来。放一首舒缓的曲子,静静地,听得见音乐中的任何一滴水声。一片叶子从窗口飘进来,在我的书桌上,我把它当成睡着的蝴蝶,一份不请自来的恩赐。所有人都知道世间没有两片相同的叶子,可是肉眼又看不出来它们到底哪里不同,就像没有人知道,今夜的星星是否比昨天更多了。
此刻,我只想做一匹淡然的老马,一边咀嚼往事,一边慢慢衰微。或许记忆有些模糊了,但它的眼睛,依然清澈得如一潭泉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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