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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头鹎的盛宴【外一篇】

时间:2023/11/9 作者: 散文 热度: 15950
刘丽丽

  白头鹎的故乡在南方,这几年它们的活动范围逐渐向着北方移动,扩展到华北平原,甚至更寒冷的东北平原。全球气候的变暖,以及林地覆盖面积的增加,让鸟类的生活区域也在不断扩大,当食物和栖息地不成问题,人类对鸟类的友善也不断增加时,它们就会越来越多地来到人们身边,与人类同栖共生。每年农历七月,本地的葡萄成熟,作为本地土著,它们有两项使命需要完成:掩护那些好奇的人们在七夕的夜晚聆听牛郎织女的悄悄话,以及款待白头鹎,这批来自草莽的客人。

  对人类而言,白头鹎是益鸟,吃大量的农林害虫。在这样一个相对轻松的命题之下,我有必要对不了解它们的朋友普及一下它们的长相:白头鹎的成鸟从额头至头顶是黑色的,两只眼睛上方至后枕呈白色,形成一个白色的枕环,这就是“白头”称呼的由来。黑白分明的装扮,使得它们在雀形目的同类中显得颇为洋气醒目。台北故宫博物院收藏了一幅宋徽宗所作《蜡梅山禽图》,画的就是一对白头鹎栖息在蜡梅上,并配诗一首:

  山禽矜逸态,梅粉弄轻柔。

  已有丹青约,千秋指白头。

  诗中的“白头”即是白头鹎。画作上的一对白头翁立于丹青笔墨的虚空中,没有风,没有阴影,没有俗世喧嚣和红尘侵扰,有的只是一千年过去,它们依旧恩爱如初,一千年只不过暗淡了一些羽毛上的墨色。因此有人说,这幅画的寓意是爱情像丹青一样历久弥新,也有人说借指的是艺术比生命更长久,还有人理解为皇帝表达自己对绘画一事的喜爱等等。几种观点很难说哪个最准确。宋徽宗是丹青高手,宋代的诗歌更加走向日常生活,他的诗和画让人知道:白头鹎至少在宋代已经进入人们的生活。

  立秋之后,白头鹎准时来到我们这个小区一楼邻居的葡萄架下赴宴。作为客人,它们中的大多数成员保持着绅士做派,除了用餐之前必要的寒暄礼让之外,其他时间文明用餐,尽量不发出声响。

  农历七夕节后几天,是每年白头鹎赴宴的时间,但反常的是,今年入了8月中旬我还是没有看到它们的身影。取而代之的是,一团团饱含水汽的乌云,擦过我家房顶向着南部天空飞去。从清晨一直到夜晚,这种可怕的迁移都没有停止。在黑云压顶的间隙,偶尔透出一点天光,借以区分白昼和黑夜。一整天,雨脚如麻,河沟里的水眼看着涨到了与堤坝齐平的位置。一整天,不见一只飞鸟的身影,没有蝉鸣,没有蛙声,所有能够发出声响的生灵,都缄默在这骇人的台风雨中。

  8月12日,台风过境之后的清晨,雨小了些,但还在持续飘落。大约六点钟,窗外一阵简短的鸣叫声把我叫醒。它们来了?我飞快地起身来到窗前,果然看到几位“客人”已经开始在葡萄架上用餐了。是的,白头鹎在阴雨天赶赴小镇,享受主人留给它们的甜点。在特殊的日子里,这份寻常的赴约就显出了一些与众不同的情谊。客人之间的对话是单音节的,听起来很干脆,是熟人之间的交流模式。相对于其他成员的安分守己,站在最高处藤蔓上的一位客人显得有点心不在焉,虽然已经到了,但迟迟不肯落座。不知道是嫌弃主人准备的果实少了,还是觉得今天的天气实在糟糕。它在那根细藤上啁啾了几声,也许是回答我的猜测,可惜我听不懂。

  雨丝还在飘落,我的目光却没有移开。这是自我认识白头鹎以来距离它们最近的一次,我不想放弃这难得的碰面机会。这只与众不同的白头鹎,那灵活转动的头颈,偶尔凝望远处时与众不同的气质,很让人着迷。这种气质,有别于麻雀、斑鸠、喜鹊、野鸽子等本地其他鸟类。那神情之中带了一点点骄傲,一点点超脱,但又不完全是对这里的嫌弃,仿佛它也明白葡萄架的主人任由它们啄食,是由于某种遥远的因缘,是出于某种善意的邀请;而它呢,也就做个顺水人情,在这个农家小院中做一次短暂停留。总之,惊鸿一瞥,给这片台风之后狼藉的风景留下一股神秘又高贵的气息。

  第三天清晨,雨彻底停了。葡萄叶被雨水冲刷得一尘不染,黄叶如锦,嫩叶呈现出翡翠般的光泽,蝉鸣依旧,蛙声响起,白头鹎准时回到葡萄架上用餐,大自然在阵痛之后重新恢复了生机。

  一对喜鹊踩着鼓点走来,雨水淋湿了羽毛,湿漉漉地贴在身上。很明显,这场台风不仅仅给人类带来了麻烦,凡是暴露在野外的生灵们都不好过。雨水造成了食物的匮乏,不然,它们是很少和麻雀过来争夺食物的。喜鹊的吃法是粗放的。它们拧下葡萄粒,啄破果皮,吃里面的果肉,拧下葡萄粒时,扯带得整根藤条都瑟瑟发抖,叶子窸窣有声。这两只喜鹊似乎来自梁山泊,用餐时惯于捧起粗瓷大碗,稍不如意就会扔到地上换来一声脆响。从用餐的姿态来讲,白头鹎是我目前见过的最文静的鸟。在累累的果实面前,它们围绕果子或飞翔或探身,像蜂鸟一般巧妙地啄食,颈项转动十分灵活,尽量不打扰别人。让人想起那些围着餐巾的绅士,即使盘中餐并不可口,面前也要备好了整齐的刀叉,旁边有烛光多情的摇曳,或者有钢琴声如水的流淌。

  麻雀是这架葡萄上的常客,它们惯于吵吵嚷嚷,贴着墙壁低飞。但是葡萄成熟的季节,我很少见到麻雀和白头鹎争抢果子的情形,通常都是你吃你的,我玩我的,大家和平共处,让人想起一句话:“每个人,都是宇宙的孩子。”

  在大部分时间里,我是凭借声音来分辨本地的常见鸟类。白头鹎不仅是文明的餐客,更是优秀的歌手。春夏之交,对于白头鹎来说是一年中最好的时段。站在高处的雄鸟做一长串的鸣叫,目的是为了和别的雄性竞争,吸引雌鸟的注意。人类的恋爱方式,已经进化到隔着一方冰冷的屏幕,通过敲击键盘来传情达意,而白头鹎们依然坚守着古老的“以歌传情”的方式,令人敬佩。这个季节也是所有听众最有耳福的时候。白头鹎的歌声回响在清澈的蓝天下,在一汪碧水和无数的新叶之间萦绕,靠近树林,就是靠近一场美妙的私人音乐会。这样的白天充满诗意,此时的夜晚,月光也变得格外皎洁。

  音乐之外是喧嚣杂乱的日常。6月的一天,我决定到林地去透透气。长时间持续的伏案工作,让人的脖颈僵硬,思路也处于凝滞状态。林间植被正各自向着阳光打开自己,红丝垂柳的枝条又蹿出了一大截,国槐还没有打开花苞,灌木和野花各自欣欣向荣。大地正在进行深沉的呼吸,我慢慢地走,突然耳边传来一阵悦耳的鸣叫声。仔细看时,发现在最高处的枝条上站着一只孤独的白头鹎,在逆光中,我看不清它的模样,只感觉那歌声像一场初夏的急雨,滋润了行人焦渴的心田。我不由得停下了脚步,尽量不发出声响。阳光依然炽烈,歌声时断时续,在白头鹎的歌声中,焦躁的心逐渐沉稳下来,平静下来,感到前所未有的放松。“叽,滴哩,滴哩”,不需要精美的舞台和炫目的灯光,只是站在一根干枯的枝条上,它是实力派,信念坚定。“叽,滴哩,滴哩”,声音清脆如水,一滴滴流淌进人的心里。这个6月的晴午,有人在烈日下汗流浃背地运送货物,有人在装了空调的房间眉飞色舞地谈论一把手的升迁,有人轻声喊醒贪睡的娇儿,有人在战乱后的废墟上举行万人大会,吵吵嚷嚷地解决不同种族之间的纷争。只有它,栖息在红尘中的一根枝条上,如此单纯,如此醒觉,如此专注地唱着自己的歌。

荻草

走进龙江湿地,人就像一尾鱼游进了水里,喘口气都感觉那么舒坦。在林间行走,人走到哪里,绿色的波纹就随之荡漾到哪里。沙土路很干净,一直通向远方,像个孩子似的张开胳膊迎着风跑一会儿,跳几下,朝着远处吼两嗓子,没有人回应,只有空林传来落叶的沙沙声。

  秋天,我们坐在荻草茂盛的水边和农夫闲聊。在河流两岸听农夫谈话,很容易让人发现生活的趣味。老农说他有两个儿子,都成了家,两个儿子给人开大车,收入还不错。他们都在镇上买了楼房。儿子说接他过去住一阵子,他不愿意,觉得还是生活在村庄里安静。湿地就在家门口,一抬脚,他就踏进了风景画。眼下,河流两岸最美丽的风景就是荻花。

  对于生活在村庄里的人来说,河流是重要的伙伴。以前这里没有荻子,老农说,以前河两岸长的是芦苇和荒草,荻子都是后来栽上的。而今,成片的荻子在这里扎下根来,它们在河流两岸摇曳,悠闲地享受秋日阳光。它们优雅美丽,彼此之间又那么团结。从有记忆开始,无论在哪里看到荻子,总是一簇簇、一片片。初生的穗子淡紫色,再过些日子,那些穗头变成白色,在秋阳下,呈现出丝绸一样的闪光。

  对于水边的小鸟来说,荻草是很重要的伙伴。茂盛的草叶阻隔了天敌的目光。近两年,湿地里的鸟类多了起来。白鹭、野鸭、椋鸟、白头鹎、红嘴相思鸟,都是这里的居民。在湿地游逛,如果看到一只苇莺抓住茎秆在你不远处啼叫,那不一定是为了表达待客的热情,有可能是因为它的巢穴就在附近。你试图再向前走几步,它会突然起飞,然后停歇在不远处的荻秆上,荻秆一颤一颤,仿佛一颗惊魂不定的心在扑通扑通地跳。你再走去,它便又起飞。用这样的小把戏,聪明的小鸟把人类带离它的巢穴。

  跟我们交谈的农夫六十多岁了,常有一些探查大自然秘密的举动。他已经没有土地了。湿地附近的村民,统一以每亩地一千三百元的价格交出了土地的使用权,这在当时是一笔很划算的买卖。收走的土地交给园林公司统一规划,栽种成片的香花槐或者其他经济树种。老农家里原先有两亩地,每年能得到两千六百元的土地流转经费。其他的收入就是养老金,他和老伴每人每月八十元,这样算下来,每年两项收入加起来是四千五百二十元。他没有其他嗜好,就是喜欢抽烟,一天一包。他把纸烟盒子给我们展示了一下,这种低档的烟牌子很少见,在镇上的商场买不到,是他在附近村里的小卖部淘换来的。

  “很便宜,但是店主不舍得把整条烟卖给我。给了六盒,还是人情面子……”他吸了一口烟,有点自豪的样子。

  我转换了一个话题:“我记得原先这里的河没有这么宽,也没这么深啊?”

  “都是机器挖的,挖了一个冬天!”老人说。现在,没人稀罕柴火了,冬天,岸边的芦苇和荻子由园林公司统一派机器来,把它们打碎之后再埋进土里做肥料。如此一来,河岸两边就变得规整,土壤也有了足够的肥力。

  河里有鱼。从水皮就能看到荡漾的波纹,据说最大的鱼该有十斤以上了。也放了螃蟹苗,晴天暖和的时候,有人看见青壳的螃蟹爬到岸边来晒太阳,泥地上留下一行清晰的爪印。

  同伴想带几枝荻回家插在花瓶里,掐了几下,没掐断。在老农的眼里,荻草很结实,但“没啥大用处”。这是他的原话。在鲁北平原,有大用处的,是芦苇,盖房子的时候打成箔放在屋顶承担重量,或者把苇子破开,编成席子。荻子,就是好看,可以拉到工厂去造纸,鲜嫩的用来喂养牲口,或者把荻秆串成卷帘,当蒸屉箅子用。“倒是很结实,也就是个结实。”这也是老农的原话。

  说到这里,我倒是想起了两个和荻有关的片段。《宋史·欧阳修传》记,欧阳修四岁时失去父亲,日子过得十分清苦,没有钱买笔墨纸砚,母亲就用荻秆画地助其学书。一个坚强的母亲,用一簸箕河沙,用一枝荻秆,教出了一个声震当世名传千古的大文豪,不能不说是个奇迹。另一个有关荻的片段,就是师范时学到的白居易的《琵琶行》。“浔阳江头夜送客,枫叶荻花秋瑟瑟”,荻花在文中营造了萧瑟的氛围,映射出世态炎凉。老师要求背诵课文,很多人不乐意背,我却很快就背熟了。“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现在想来,大概是其中的愁绪引发了青年的无名惆怅,并因此而印象深刻吧。

  在农夫眼里没有大用处的荻生在水边,一年年,成千上万的荻花在秋风中摇曳着,那个阵势真可以用“壮美”来形容。在诗人的眼里,那是属于河流的荣耀时刻,每一株荻花的穗头上都反射着秋日的灿烂光芒。它的秆越老越结实,就像河流两岸的农夫,脸上皱纹纵横,骨头却越发坚硬。在我的身边,灿烂的秋阳下,古老的黄河滩上,这里没有江州司马笔下的瑟瑟,也没有欧阳文忠公四岁而孤的凄凉,一秆秆荻,就是一只只振翅欲飞的鸟。它们来自大地,被清风托举到空中,即便老去也能维持形状,干净,硬气。“结实”,靠的是骨子里的自持,而这正是世人眼中的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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