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同学在外相聚,是小范围。
不握手。
口罩拉到下巴颏。
自觉不远不近相就座。
吃点什么?随便。
喝点什么?就来壶茶。
喊服务员把窗户都打开。窗外一侧是山,另一侧能看到海上坨岛,岛上有零星的树。
大连真好,过了夏至,海风吹脸,还觉得冷。
大连守在二十五摄氏度,最像大连。
而同学是守不住的,都老了,最大的七十二岁,最小的也有六十周岁。
最后一个同学到了,是一个比我大几岁的女同学。她穿着带褶皱的绿色紧身小衫,下身是蓬松的白色长裙,就像一大扎裙带菜硬塞在一个小塑料袋里。
姐,你又年轻了,跟春苗似的。
天天练芭蕾啊。
戴口罩也练?
练,我这有抖音,看,能不能找到我?
这是你?我嘞个天!这腿抬的,跟天线似的。
同学聚会就是这样,不愿看到年老。
同学不会冷场,也不会厌倦,当然,也谈不到振奋。在校时话少的,现在话都多,在校时话多的,现在话更多。往日一次次重复,而演变的痕迹在每一个同学身上都一横一竖地刻着,则更加清晰。
原来的感情,如果还有,也是熄火后的余温。
原来的思想,如果还有,也不过是山前山后,一两声虫蝉。
感情问题和思想问题,都不是现在相聚或不聚的理由。
那么理由是什么呢?
岁月催老,需要勉强保持一点相互映照。
人老了,说到底,是承认心老的,就像老墙皮,剥落着灰土露出着斑驳,懂得自己在时间里的身份。我不喜欢“老骥伏枥,志在千里”,所有的挡路聒噪,都是狰狞的本性。
我喜欢我这些同学,许多是高大乔木,但到了季节则心甘情愿呈落叶之色。因为啊,面苍,发白,步履不定,还有,屎尿会不期而降,就是在催促你赶紧点吧。一个同学老哥笑眯眯告诉我,这次参加聚会,他穿着纸尿裤。
从尿频到纸尿裤是再自然不过的。无论你是谁,无论你有怎样的根本,一切都保不住。
知道保不住,才能谦谦君子,卑以自牧。
同学里谦谦君子居多,也正因为如此,相聚并不多,倒不是因为江湖规矩,而是心底自觉,怕某个不经心的触动,戳出尴尬。
婚姻?不能问。
工作?不宜问。
住处?不便问。
其他?心领神会,再劝一杯。同一批次的填鸭一个个都老掉毛了,虽然在全聚德高端论坛还有插几句嘴的才华,但也深知不便。
某同学为什么选择死?想知道,也没问。
想和同学留个影,手机握在兜里,都焐出汗了,也没好意思说出来。
想问儿女子孙,环顾一圈,很知趣,就给闪过去了。
只有身体,好像可以问一问,因为在座者都有身体。一下午,就谈身体。谈完了血压,谈血糖;谈完了血糖,谈心脏。心脏也谈完了,有一个男同学不知怎么把他袜子脱了,让我们看他的脚。他说你们看你们看我他妈这脚。
都伸过头看。
他的脚是大锅箅子形。
他说他的脚血管最近凸起,而且曲里拐弯。
哦,是,是,血管怎么跟粗粉条似的!这脚趾盖是不是也有问题?怎么跟海蛎子壳似的!
大家又讲一番海蛎子壳脚趾盖。另一个同学说他也有海蛎子壳脚趾盖。
我也把袜子脱下来,扒拉自己的脚血管和脚趾盖。老土豆喽,哪有不长芽子不生疮的?
窗外不知不觉天就暗了。
却不觉得凄凉。吃饼子就着咸鲅鱼,进入高潮,话题转到钓鱼,又很快拐到诗。先拐到庾信《拟咏怀》,有那句“虽言梦蝴蝶,定自非庄周”;又拐到当年梁小斌《中国,我的钥匙丢了》。中国的钥匙我们各自都配了好几把,结果他却怎么也打不开门了,一下病得很重,又忽然发现没钱,让人唏嘘;又拐到当年,谁谁谁办过先锋杂志,谁谁谁写风云文章惹出麻烦;等等。这类等闲之谈,就像几条鱼,在一片海滩退潮之后,一口一口地吐着泡泡。
突然觉得,鱼在退潮之后能吐出泡泡,也很不得了。泡泡所剩不多,证明一个时代曾有过辽阔的演化。
夏至往后,夜晚越来越长,没有几天就是立秋。这是必然性。但立秋之后,另有演化,这也是必然。
人到冬天
我不大懂节气。别人说今天立冬,我想,哦,应该吃饺子。别人说今天冬至,我想,哦,又得吃饺子。但一个地方的冬天并非都按节气走,在大连,我更看重景象,景象比节气更准确。像我家小院,前一天还铺满银杏黄叶,那栅栏上的蔷薇还有一朵红花硬挺着,可一夜之间起了风又落了雪,第二天再一看,什么都没有了。只是金银花树顶梢还有那么几根绿痕,但瑟瑟的样子,很难看。
这时,我才承认:哦,冬天来了。
把秋菜买回来吧。孩子们不在家,就少买些。白菜来二百斤,萝卜来八十斤,雪里蕻来二十斤,大葱来一捆。妻子在远地看护小外孙们,年底才能回来,等不得她。渍一坛朝鲜菜,再渍一缸酸菜。酸菜留到腊月正好渍透,那时女儿一家四口回来,都能吃得上。对了,还要买些刀鱼和鲐鲅鱼,撒上盐,晒八分干。蒸的时候,配上萝卜干,再烀些饼子,非常低端的,但世上什么好饭也不换。每到风雪连天的时候,我眼前连连的都是父亲弄火渍菜的样子。父亲天生卑微,一辈子的愿望就是能躲着灾躲着难,别让谁给欺负死。他奔波到老,从山东奔到朝鲜又奔到大连,就是为了这。往日历历,记忆依然养护着生活往前。我相信,我渍的菜我做的饭与我父亲当年的味道肯定不同,但饮食感情基本一样——预备着最冷的节气。
买一条厚棉裤吧。我已经几十年没穿棉裤了,但今年特别想有一条,要厚一些的,宽一些的。立冬那天迎东北风去海边游泳,上岸后觉得腿骨是冰透一样的寒冷,就想念起小时候母亲年年给缝的厚棉裤。我小时候好俏,死活不穿棉裤,母亲就数落我,说:“身上不着棉,老了骨里落风寒。”1969年深秋,街道干部天天来我家,拿最高指示“人人都有两只手,不在城里吃闲饭”逼我父母下乡,母亲不答应。那天街道领我父母单位领导一大群人来,宣布停我父母工作,限令三天迁户口。母亲坐炕上在给我和五姐絮棉衣,她一边拍着棉花絮子满屋飘,一边说,等入了冬,儿女身上穿上了棉,就领着儿女一路讨饭到天安门,问问看,天下哪有儿女在边疆扛枪,父母弟妹给一鞭子赶到农村的理儿。街道主任是一个侏儒,她火了,摁着炕沿跳起来,把母亲手里的针线活都给了。母亲没打愣,从炕上直扑向她,一起摔在地上。母亲的手是掂炒勺的,掐了她的脖子,谁也拽不开。母亲耍泼,汹涌四方,就解决了问题。我想,天下母亲都是敢于抵命的人。还想,天下再伟大的东西,也不能够用母亲作比。
把院子收拾一下吧。这院子一春一夏都没顾得上,横枝竖杈的。柳枝得剪下,蔷薇枝也得剪下,杏树、桃树和山楂树一直没侍弄,这两年就没结出一颗饱满的果儿,从这冬天起应好好待它们,先用编织袋子把一棵棵树根给包起来,中间塞满树叶。这是一个风口坡地,冬天护根最要紧。等过了冬,应抽出时间施点肥,浇些水,要对得住这些最本分的生命。
给麻雀留一片地方吧。枯叶枯草不要扫净,风雪之后,草窠叶下总是能隔些寒,兴许还能扒拉出一些种子果核。院墙根下有一个泥洞,前几天傍晚,我见过那里爬出来三只老鼠,一大两小,都是浅灰色的,看到我,窸窸窣窣,又钻回洞里。我厌恶老鼠,按过去,一定是要扒它的窝,捣它的巢。现在呢?我给泥洞蒙了些草叶,加了些土,怕野猫来找。人所厌恶的生命,就不让它过冬吗?最低端最卑贱,就没有权利守着自己的窝吗?
说今年冬天高冷,还说大连会有百年不遇的风雪。我很担心。东北有一个词很温暖,叫“猫冬”,可见冬天之于人是怎样的寒冷,也可见人之于人性应有怎样的拓展。人到冬天,应该懂得更多。
不过生日
我生日是农历二月初九,大连桃花刚出骨朵。可我不过生日。
生命出之,岁月轮之,怎么能不过生日呢?
因为父母在世时就不过生日,久而沿习,转为基因。
父母是山东人,一直到老,从来不提及生日的事。儿女长大,有孝心给二老过生日,父母不过。顶多同意吃碗面,面条卤上飞个鸡蛋花或者漂上几片肉片,不让添菜,不让添酒,更不许我们说“长命百岁”之类的话。
我有印象是1977年冬月。当时父亲患病瘫痪,是母亲跟大姐说,你爹累了一辈子,这次给他过个生日吧,六十六,吃闺女一刀肉。
大姐割来一刀肉,我要去招呼其他哥姐来,父亲坚决不让。看大姐已经做好了红烧肉,父亲就说,那就凑合给我擀块面吧,细一点,软一点。
这大概是父亲过生日唯一一次的要求。大姐做的是鸡蛋金丝面,给父亲端到炕头上,但父亲执意坐起来,非要摆上炕桌,跟我们一起吃。父亲还把碗里的肉统统捭到我的碗里。我想说一句祝寿的话,但就是没有说出口。当时就是这样。
我记忆里,父母生活并不拮据,但二老对过生日似乎有一种禁忌。
到底禁忌什么呢?二老从没说,但随着年岁颠簸,我也能体悟些细微。父亲念叨过:“祸灾可记,福寿不求。”大概可以解释其中缘由。
后来我发现,我岳父岳母二老也不爱过生日,他们也是山东人。
记得岳母八十周岁的时候,儿女们在饭店给她老人家张罗生日,她挡也挡不住。为应承儿女这一片心,老人家吹了蜡烛,切了蛋糕,但回到了家念念不安:“人老就老了,怎么能这么张罗?”
后来岳父岳母要到九十岁的时候,儿女们聚一起商量选哪家酒店过寿辰,二老坚决摆手:“老柴火,不撑架!”
岳父九十岁生日那天,我们都赶过去,做些寻常饭菜,说些寻常往事,虽然简素,也是欢天喜地。老人家饭后高兴,要人把他扶起来,在书桌铺纸倒墨,写了两幅大字,一个是“静”,另一个是“俭”。笔墨浅涩,但结实有力。
岳父大人寿至九十一岁,是自然辞世。岳母大人见老伴辞离,便不吃不喝不语,到第七天也随之仙去。
这一“静”一“俭”二字至今还挂在我家中,好像一直在嘱咐我:生活不易,当静心俭行。人不宜过颂,命不宜过庆。
转眼,我这草命素人也入了六十岁老人之列,越发自觉到每多活一天,都是天赐福寿。生命阶段,应有自觉。孩儿降临,当庆贺生日,当年年谨记生命出之,岁月轮之。而年老如我者,应该越往前越回避。每当生日,我怕提及,生怕透露出贪婪,天帝会收走了我的福分。
前辈留辙,后辈沿行。妻子这边的哥姐,还有我这边的哥姐,纷纷过了七十,还有的进了八十,彼此牵挂,但都没有隆重庆生的来往。怕自己招摇,怕别人麻烦,这算不算一种生命默契呢?
草命素人,本该如此。那么庙堂侯门呢?我身矮眼低,是看不到那处的。我细看过《红楼梦》第七十一回,见识到贾母八十寿庆。咳,任贾母这种骨灰级聪明,到年老时也是一样糊涂。
千秋排场,能留得下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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