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很多诗人心中,都缠绕着这样一个幻象:虽然有时候是可以触摸的肉体(妻子、恋人、妓女或别的什么角色),是可以呼唤的名字,可以怀想的场景,甚至是可以闻到的芬芳,但从精神本质上说,那仍是一种绝对的幻象。正是这种幻灭感折磨着诗人,使其写下许多烟云缭乱的诗作。
古希腊传说中俄耳甫斯的故事催人泪下:俄耳甫斯是一位琴师,也是一位诗人,因为怀念亡妻欧里第斯,他请求冥王准许他活着去到阴间,将欧里第斯带回人世。冥王被他优美、凄凉的音乐深深打动了,答应了俄耳甫斯的请求,但冥王告诉他:你的妻子跟在你身后,未到人世之前,你千万不要回头去看她!俄耳甫斯带着妻子向前走着,眼看就要走到光明之门了,这时俄耳甫斯实在忍受不住了——要知道他是多么盼望看见她啊——他猛地一回头,刚刚瞥见美丽的妻子的身影,就在那一瞬间,欧里第斯的影子就消失了:她又回到了阴曹地府之中。
从俄耳甫斯的竖琴声中,我们似乎倾听到了苏东坡怀念亡妻王弗的声音。苏轼的一生,始终萦回着这样充满幻灭感的声音和影子。
还在很小的时候,大约七岁左右吧,夏天的一个黄昏,在眉山纱縠行的附近,苏轼正和弟弟苏辙还有几位小朋友在一棵大树下玩耍。一个伛偻的身影走过来,苏轼认识这个九十岁的朱姓老人,她住在城边的一座尼姑庵中。老尼似乎是带着一种使命感专门走来的,她向苏轼讲述了自己经历的一段故事:七八十年前,那时候还不叫大宋,叫孟蜀,皇帝也不姓赵而是姓孟,叫孟昶。老尼少女时候就出家,曾跟着师傅去蜀宫做些法事。苏轼望着神采奕奕的老尼,突然觉得她就像一个穿越时空的神灵一样。老尼接着说,一个夏天的黄昏吧,也可能刚刚入夜,她看见蜀国皇帝和他最喜欢的花蕊夫人一起,坐在皇家园林摩诃池边纳凉,那场景太神奇了,令她终生难忘。皇帝和夫人一边赏月,一边吟咏着诗词,还记得里面有“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一类的词句——苏轼一边听着老尼吟诵,一边想象着成都摩诃池的壮丽景色,一种难以名状的清凉,迅速传遍苏轼的全身。老尼所述似真似幻,在幼小的苏轼心中埋下了种子,以至于四十年后谪居黄州时仍然难以忘怀,乃在朱姓老尼所吟诵的两句基础上,写下了《洞仙歌》。
家人(妻妾)之外,在古代中国女性角色之中,对诗人心灵生活影响至为深远的另一个类型是妓女,即使是在理学昌盛的宋代亦是如此。理学讲灭人欲、存天理,宋代诸儒还制订了许多女子守则——著名的如《郑氏家训》:家中燕享,男女不得互相劝酬,庶几有别,无故不出中门,夜行以烛,无烛则止。春冬则十日一浴,夏秋不拘等等,规定得相当详细。宋代妇女一般须遵循此守则,因此她们的生活是拘谨而封闭的。但一种女人不在此列,那就是妓女。妓女,是一种病态的然而根深蒂固的文化现象,妓女对中国文化的影响是不言而喻的,在宋代,尤其是在宋词的创作中,体现得更为充分。可以毫无夸张地说:没有妓女文化的存在,还有没有词这种文学形态的出现,亦将成一个悬念。在宋人的幻象中,妓女是其炫目的一面。我们可以随手举出一大串宋代词人为妓女而吟咏的篇章,比如:张先的《望江南》《谢池春慢》、欧阳修的《临江仙》、苏轼的《减字木兰花》《江城子》《定风波》《贺新郎》《踏莎行》、黄庭坚的《蓦山溪》《好事近》、苏琼的《清平乐》、秦观的《虞美人》《临江仙》《满庭芳》《青门饮》、贺铸的《石州引》、仲殊的《踏莎行》、张耒的《少年游》、周邦彦的《虞美人》《点绛唇》《兰陵王》《江南好》、阮阅的《洞仙歌》、晁冲之的《汉宫春》、周必大的《点绛唇》、游次公的《贺新郎》、姜夔的《疏影》、张炎的《清平乐》,等等。许多大作家均与妓女结下不解之缘。著名的如柳永、周邦彦等,他们与妓女之间的关系超越了肉体上的嗜欲,很多情形下彼此是亲密的朋友、热烈的情人乃至艺术上的知音。
有的幻象来自天上。处于南北宋之际的词人关注(字子东)曾写过一首调称《桂华明》的词:
缥缈神京开洞府,遇广寒宫女。问我双鬟梁溪舞,还记得,当时否? 碧玉词章教仙侣,为按歌宫羽。皓月满窗人何处?声永断,瑶台路。
仅就这首词本身来说,实在是稀松平常的一首,它之所以被人们记住,与一段甚为传奇的梦中幻象相关。那是一个相当漫长、梦了又醒醒了又梦的幻象折子戏。在北宋人张邦基《墨庄漫录》中,详细记载了其写作的前前后后,天上人间、梦境与现实相互交错,还掺杂着战乱、流离和时代巨变,很有点魔幻现实主义味道。
比起天上的嫦娥,人间之美更加迷人。在那些众多挥之不去的幻象之中,还是那一团人间的名叫小小的、有时明亮有时暗淡的光影最为令人着迷。小小也是一位妓女。当然,小小之外,我们还可以列出一长串美丽而令人伤心的名字。比如,那个让白居易为之写出“大都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只活了十三岁的苏简简等。据宋人何薳《春渚纪闻》载,司马才仲在杭州钱塘做幕官时,一日昼寐,恍惚之中梦见一个奇美的妇人,裙裾甚古,不类宋人,妇人伸出一双玉手轻轻牵开才仲的床帐,转侧顾盼,似有柔情万千欲诉。才仲觉得好生纳闷,美妇人轻启樱唇,声音有如莺啼燕啭:“妾本钱塘江上住。花落花开,不管流年度,燕子衔将春色去,纱窗几阵黄梅雨。”歌毕,美妇人梨花带雨,含泪对才仲说:“后日相见于钱塘江上。”话音甫落,身形飘然已去。司马才仲醒后犹记梦中妇人之词,于是续了下半阕:“斜插犀梳云半吐。檀板轻敲,唱彻《黄金缕》。望断行云无觅处,梦回明月生南浦。”后来司马才仲才知道,那梦中妇人就是著名的苏小小,因为他做梦的地方正是苏小小的坟陵。数月之后,才仲病死于钱塘——竟赴梦中约会去了。
苏小小的籍贯,有说是钱塘的,也有说是嘉兴的。两者大抵是一回事,当时的嘉兴县隶属于钱塘郡。前者,说的是大地方,后者说的是小地方。据说小小玉殒之时年方十九岁,葬于杭州西湖西泠一柳树之下。按照古人一般的做法,小小应该魂归故里才是,所以也有说归葬于嘉兴的。今天西湖所见小小墓只是一个衣冠坟,本身的墓地应该在嘉兴县内。唐代诗人李绅《真娘墓》诗序对此有明确记载:“嘉兴县前有吴妓人苏小小墓,风雨之夕,或闻其上有歌吹之音。”另一位晚唐人徐凝亦曾为此作诗:“嘉兴郭里逢寒食,落日家家拜扫回。唯有县前苏小墓,无人送与纸钱来。”(《嘉兴寒食》)即使到了元代,仍有人持此看法,如元人张光弼诗:“香骨沉理县治前,西陵魂梦隔风烟。好花好月年年在,潮落潮生最可怜。”(《苏小小墓》)自注:“坟在嘉兴县前,此必苏小小坟耳。”关于小小的生平,清代学者梁绍壬撰有《苏小小考》,认为苏小小有二人,皆钱塘名娼。一为南齐人,人人所知;一为宋人,见《武林纪事》,是两姐妹,姐姐名盼奴,妹妹叫小小。我们这里说的,是南齐的苏小小。苏小小的名声很大,很多青楼女子都希望自己身上有小小的些许色彩。明人俞弁《山樵暇语》记载了一个真实的苏小小幻身:
元居中作宿州郡守时,郡有官妓小苏,善歌舞,幼而聪慧,元守甚怜之。一日宴罢,令座客关彦长赠之诗。关善诙谐,即赋云:“昔日闻苏小,今朝见小苏。未知苏小貌,得似小苏无?”
由是“小苏”之名大著。据说,这个小苏后来还嫁给了一个叫汪学圃的诗人,算是得有善终。
在南朝徐陵所编《玉台新咏》中,收有一首名为《苏小小歌》的诗作,其作者很可能就是苏小小本人:“妾乘油壁车,郎跨青骢马。何处结同心,西陵松柏下。”这驾曾经颠倒众生的油壁香车,我们会在李贺的诗中再次看到:
幽兰露,如啼眼。无物结同心,烟花不堪剪。草如茵,松如盖。风为裳,水为佩。油壁车,夕相待。冷翠烛,劳光彩。西陵下,风吹雨。
(《苏小小墓》)
这是一首绝妙的诗,美艳至极。诗人中不乏写鬼者,但没有哪个写鬼能写过鬼才李贺的。从诗学传统的角度来看,李贺的《苏小小墓》,可能受到楚辞《九歌·山鬼》的部分影响:“幽兰露如啼眼”“风为裳水为佩”可能来自于“被薜荔兮带女萝”“既含睇兮又宜笑”;“无物结同心,烟花不堪剪”可能来自于“折芳馨兮遗所思”“思公子兮徒离忧”;“西陵下风吹雨”也可能来自于“雷填填兮雨冥冥”“风飒飒兮木萧萧”。这样的溯源有没有意义?当然有,却多多少少抹杀了李贺的创造性,李贺的就是李贺的,其他什么也不是。
我与小小的缘,始于1980年。第一次读到《苏小小墓》是在重庆北碚读大学二年级的时代,教授我们唐诗的是诗人兼书家秦效侃教授。当秦先生习惯性地拍着脑袋,抑扬顿挫诵出这首意趣幽远的诗作时,十七岁的我被深深打动了,那喃喃自语般的低吟,一直回旋在我的心间。后来虽然读到了很多关于苏小小的诗词,有些也写得不错,比如朱彝尊《苏小小墓》:
小溪澄,小桥横,小小坟前松柏声。碧云停,碧云停,凝想往时,香车油壁轻。
溪流飞遍红襟鸟,桥头生遍红心草。雨初晴,雨初晴,寒食落花,青骢不忍行。
但是,只有李贺的苏小小,才是真正的苏小小,那是谁也无法取代的。
李贺的苏小小,像忧伤又明净的珍宝,可能一时会蒙尘,但绝不会被遗忘。1984年夏天,我到南开大学读书的次年,在新开湖畔,第一次着手把李贺诗“译”成了现代诗的样式:
小小/你悲啼的泪眼/已开成墓边的幽兰/秋天的白露缺了又圆//小小/如烟如愁的花朵/早已不堪剪裁了/我们这绝望的爱情/还有什么东西可以证明//小小/记得你曾说过/青青芳草是你梦中的绒毯/苍苍松柏是你珍贵的绸伞//小小/那么,此刻这没有影子的风/是不是你飘飘欲举的衣裳/呜咽的水声/是不是你归来的玉佩//小小/我已听见小小的香车轻鸣/傍晚已经降临/我已听见小小的香车轻鸣//小小/谁又料到,西陵下的风风雨雨/转瞬淋熄了你翠色的彩烛/我知道:小小,我们的爱情/已被真正的黑暗遮住。
这首“译诗”最初载于学院诗选《蓝色风景线》(四川大学出版社,1988),后收入我的《唐诗弥撒曲》(东方出版中心,2014)。
人们喜欢苏小小,包括我自己的喜欢,已与小小本人无关,她,就是美的幻象而已。
诗中的小小,小小的幻象,从本质上而言是不存在的,她只是一种可能的影子,你可以对其观望、描绘,也可以赞美或怨恨,但并不可能真正触及。小小,是游离于尘世之外的一种绝对之美,正是这种可望而不可即的绝对之美,将人们弄得神魂颠倒,不可救药。一位古希腊建筑学家因为怀念昔日的情人,而藉由一座神庙的结构,把情人身体的比例转移到了神庙建筑之中。这样一来,这座神庙对他而言,就不再是一座神圣冰凉的石头建筑,而是一个美丽动人、娇冶无比的女人了。他时时可以看见内心中美的幻象的投射。诗歌中,也有这样一座李贺们用语言建筑起来的美的神庙。在这座瑰美的神庙中,可以倾听叮当的环佩,更可以幻想惊鸿一瞥的风神。
2019年孟夏,我再次来到西湖畔,来到湖畔公路的一侧,那里安眠着传说中的苏小小,不远处还有一座难以理解的武松墓。我写下小诗《谒苏小小墓》,算是对自己与小小之缘的一个交代:
那么喜欢幽静的人/现在横陈你面前的/是一条旅游热线//附近的打虎英雄武松/也完全无法为你/提供什么蔽护//毁了又重建的坟墓/一粒蒙尘的珍珠/或冷句。
无尽的小小的幻象啊,那一刻,在钢筋水泥和车水马龙面前,我心内充满幻灭感甚至荒诞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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