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小涓驾车来,搬走了我的一套精装布封《追忆似水年华》,她带给我一盆长叶子金边兰,散发幽幽芬芳。我好像了却一桩心事,一身轻松。这让我感觉,书缘与人事互有浸淫,恰如线条时而并行或交织,而那个点,阅读者并不能如愿掌控。
年岁渐长,常感怀过往,我喜欢读些回忆时光的文字,书柜里有不少此类书籍,扫来扫去还是觉得《追忆似水年华》好。我喜欢这个书名,它展现了一个过来人回望来路的情态。我是不是开始追忆似水年华了?我又看到什么样的风景?好像也不完全是这样。
因为喜欢,我收藏了它的好几种版本。最早遇到的,是2001年译林社厚厚的上下合册,该社最早在1991年按原著风貌出过七卷本。当时有个女孩送给我一个合册,扉页写了一段话,我却将书在借阅中弄丢了,最后又落到她手里,书里画线一片凌乱。她很是伤感。就跟书的经历一样,那个女孩数经辗转,后来失去了联系。有些东西,是不能随便借出的,里面含着人的命和运。那时年轻,我不屑在充满旧气息的书上花精力,也许还未到“忆似水年华”的时候,但是牢牢记住了这个书名。当我再次想起这本书,已比作者普鲁斯特写作这部书时还年长几岁了,他活了五十一岁,书写了十五年。我先找到译林社2008年出版的上中下三册版,后来赶上好时机,又买到了译林社2012年的七卷本修订版。这部书译林社做得用力,精装,绛红布装帧,七本装入一个绛红色硬函套,取放方便。
我喜欢封面上的素描,一个穿西服的青年低头戴着礼帽,一手扶着帽檐,像是在思考什么。带着一种好奇,我打开了这部书。然而,却不是我想象的那么好读。书里意识流风格的文字,看上去很美,读完就不记得说了什么,无法向他人转述小说的内容。有人说这是法国版的《红楼梦》,而年轻人是不喜欢读《红楼梦》的。我只得停下,但过不久又想读读,那种语感抒情、沉缓、熨帖,跟谈心一样。可是五六年了,我还没有读完,七卷本,二百四十万字,整卷的一卷都未完整读过,几乎一直在第一卷《在斯万家那边》原地踏步。这种状态,跟我近年的心境颇为相似。我陷入了中年的情感松软地带,脚下一直在蹬踏,却迈不出来。
我被书中人物斯万牵引,他是叙述者“我”家的长辈级朋友。“我”常去斯万家那边,因为恋上了他的女儿吉尔贝特,她对“我”却时冷时热,后来“我”遇上了富有激情的阿尔贝蒂娜……故事这样铺陈交织开来,里面似有读者曾经的心影,使人容易产生某种共鸣,因为去“斯万家”是众多男孩子梦寐以求的事情,而且多有坎坷的经历。我常常捧着书本,脑子里情不自禁地想起自己的处境,眼下就如叙述者“我”一样,面临着情感的碰撞与分裂。
想不到,我成了“我”。
这本书,我其实不大读得进去。我也算是写作有年的人,阅读积累不算太浅,西方小说也接触过。有个文友说这部书意味深长,要我去读读法语文学翻译家周克希的译本。原来,译林版是集体翻译,十来个人参加,缺少个性和系统理解。参译者周克希就不满足。比如他说,《追忆似水年华》是一个美好的中文名字,渐渐约定俗成了,但普鲁斯特的书名原意不是这样的,只是回忆过去的时光,并没有流水的喻意,其他还有很多未尽意的内容。在六十岁的时候,他一个人埋头开始了寂寞又艰巨的独译事业。华东师大出版社对此十分支持,及时分卷出版,书名叫《追寻逝去的时光》,获得较好的评价。
我买来周译第一卷《去斯万家那边》,精装乳白色封面,译林版叫《在斯万家那边》。“在”体现的是静态,一幅横向的画轴;“去”是一种动态,有由此及彼的纵深感,呈现出不一样的视角,情感倾向也不一样,尤其是对这种第一人称的叙述而言。去斯万家那边,是寻找爱情的良辰美景。也许是期望过高,我反复观望,都没有看到斯万家那边的风景,更谈不上阅读的快感。我的阅读是仔细的,觉得他的独译更加精准、传神,贴近了作者的原意,译笔不是中文式的流畅明了,却还原了生活的质感和气息。我喜欢书里的长句,有一种独特的美感,好像看到了普鲁斯特丰赡、惆怅和无尽的情思,好像只有这样才能实现某种抵达。这种句子,似乎代表了我绵长的、灼心的、无法释放的思虑。
从整体上说,翻译文字是顺畅的,字面上好像看清了,但我还是过目就忘,无法言传,意会也是片段的,留在脑海里的,多是一种不断转换的意象。每次读上几页,好像次第靠近了溪流湖海,虽然听到了不同的水声,但每种声音里含着什么气息和内容,还需要去认真辨识和猜想。这样读下去,人就很累了。我与书友在微信群里交流过,有些人说写得精彩、读得有味。他们多是散文作家,这种意识流语言对他们产生较深的影响,有的人甚至离开了这种西式表达就写不出来,几乎忘记了中文的骨力和神韵。我对此一直警醒,没有模仿学习。每次谈论,他们也没有说出作品具体的好来,似乎只是一种风尚,不用普鲁斯特装点一下,就显得文学阅读还不足够。
我觉得是自己的进入方式不对,或是说缺少对西方小说的阅读建构力,即分析之后的重建力。我曾想放弃,因为不好读、书太长。但我是个十分固执的人,开了局的事情,一定要弄出个具体的结果来。何况我也算是个作家,要是别人与我谈起这部书,没点自己的看法,总觉得说不过去。
我找了一些周克希的随笔,想看看专注如他,又是如何理解普鲁斯特的。我从网上买来周克希的随笔集《无数扬花过无影》,也是被这一个书名所牵动,本从张先的词作《木兰花·乙卯吴兴寒食》摘句,“中庭月色正清明,无数扬花过无影”,用作随笔集名,也足观其艺术风貌和译事心态。这本书一半以上篇章,是对重译《追寻逝去的时光》的感想记录。逝去的时光如何去追寻?周克希说:普鲁斯特的一大贡献,在于他出示给人们一种回忆过去的方式,那就是不由自主的回忆。自主的回忆借助于智力和推理,是不可能使我们感到过去再现的。只有不由自主的回忆,才能通过当时的感觉与某种记忆之间的耦合,使我们的过去存活于我们现在感受到的事物之中。此种阅读认知,我从未有过,觉得以后也不会具有。这为我如何阅读或说怎样对待这部书提供了新的启迪。可见,读杂书的收获,完全不输拜读皇皇著作!
从集中得知,周克希并没有将七卷本著作全部重译,只译出一、二、五卷。如此热爱,为什么不克其始终?究其原因,是他也认为普鲁斯特太长了。译完第二卷《在少女花影下》,周克希就开始纠结,若按顺序译下去,脑力体力均难以支撑,因为翻译很难。他说:“那些看似‘臃肿冗长’的长句,在普鲁斯特笔下是必要的,而且是精彩的……往往一个主句会统率好几个从句,而这些从句中又不时会有插入的成分,犹如一棵树分出好些枝丫,枝丫上长出许多枝条,枝条上又结出繁茂的叶片和花朵。这是一个挑战,必须理清整个长句的脉络……然后想象自己就是会写中文的普鲁斯特,一气呵成地把这个长句写成合乎汉语表达习惯的中文。”如此细微和精妙的句子,几乎每页都是,每一句都要揣摩良久,一卷译下来,差不多要用两年时间。
我终于懂得了蜚声世界的《追忆似水年华》为什么这么难读了。不是不好,而是不适合我,我的情感触觉与书本张力不太协调,甚至是抵牾的。我理解了周克希自称“颠三倒四”、跳跃翻译第五卷《女囚》的决定。此卷涉及文学艺术的内容多而精彩,令他心驰神往。这是一个翻译家对毕生事业认真思考后的稳妥安排。
有趣的是,周克希认为这样选择,还有一种原初的影响在里面。1919年普鲁斯特用这部作品参评龚古尔奖,七十五岁的法国著名作家法郎士是其中的评委,他道出了一句经典的话语:生命太短暂而普鲁斯特太长。法郎士没有读完,直接投票给了普鲁斯特。法郎士是普鲁斯特年轻时极为推崇的作家,这部书中的人物、作家贝戈特,正是以法郎士为原型塑造的。当然,法郎士也是之前就了解这部作品,他是严肃的作家,不会随意投票。
呵呵,还有这样一个故事,一代影响着一代,均是因为“长”的原因。我觉得这种情感是真切的,折射出一种郑重其事的态度和方法。高山在前,不顾气力,盲目攀登,是危险的。对文字跋涉者而言,必须准确审慎,量力而行。
这样的事情,只会发生在有自知之明者身上。周克希的选择是理智的。平时,我们一味推崇“以有涯之生逐无涯之知”,习惯性地追求完美和最大化,层层加码,最后只会苦不堪言,心力交瘁。
《追忆似水年华》这个书名,似乎有过文学阅读体验的人都认为好,因为贴心,有一种回望的况味——俯瞰河水,逝者如斯!于此,一个人不得不警醒:无节制的追逐,最后发现逝去的竟是自己,而流水般的时光一点都没损失。人的生命怎能敌得过时光?还是及时回转,停下脚步,四周即是风景。
我变得轻松了,觉得可以不必再读《追忆似水年华》了。又或许,还是没到阅读这部书的时候吧。
书物一脉,对待其他事物也是这样。经过考虑,我放弃了苦涩的、无望的、纠结了很长时间的一段情感。也许人人之于对方都是一本书,内容都好,装帧精美,但是努力之后还是不能彼此读懂,再苦读也没有更大意义了。在小说里,叙述者“我”不懂他的恋人,只好放弃了刻骨铭心又虚幻缥缈的情感,最后选择在文学里瞩望秋水伊人。
啊,“我”变成了我……
继续读着周克希的随笔集,他也是有“完美之心”的,突然停下译笔,如何面对众多拥趸,又怎不想让这部著作完整地在笔下呈现一回?他觉得:当下社会,各种压力更大,跟普鲁斯特的长卷相比,我们的生命似乎更显短暂。如果能编一个《追寻逝去的时光》选读本,也许可以让更多的人有兴趣、有时间、有勇气读它,让更多的读者得见普鲁斯特到底好在哪儿,激发出阅读全部文本的热情。于是,就有了广西师大出版社的周译《追寻逝去的时光》选本。
可是,我精力有限、能力不逮,就决定不购买选本了。我放出消息,要将精美的、还很新的七卷本《追忆似水年华》送人,但要受赠者说明一个希望得到的理由。友人小涓说,她也看不大懂,觉得书名养眼,套装厚重,就放在书房养心吧。我同意了。
我认为我的处置是妥帖的。
我将周译的第一卷《去斯万家那边》留在了身边。我觉得,当终于也可以追忆似水年华时,我会看到斯万家那边的另一种美好风景。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