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陇山访古记

时间:2023/11/9 作者: 散文 热度: 16118
薛林荣

  陇山,又称关山,别名陇坂、陇坻,既分界了陕西关中平原与陇西黄土高原,又分水了渭河与泾河,是鄂尔多斯高原游牧文明与中原农业文明的交汇地带。甘肃简称“陇”,即自此山命名。

访汉碑记

陇山之西的松林中, 有一通汉碑,叫《河峪颂》,是甘陇境内汉刻最古者。

  小雪节气前,请向导王成科先生入陇山腹地勘察陇关道,探访古碑。

  王成科戴着一顶标志性的黑色礼帽,还带着水果、酸奶等物,说是进山后的“用物”。

  顺樊河而东,越东山而上,渐至山巅。向来路望去, 西边山顶有一圆形平整地块,据说以前是吐蕃人的寺庙,名叫黑番寺。东边可见晴云垒垒,而白雪皑皑,分外壮观。 转弯处,俯瞰河峪村一带,两山夹峙,屋舍俨然,前有溪水,后有松林,肥田千顷,牛羊成群,即便路边大规模堆积的一坨坨牛粪,也足以让外人称奇。 时近傍晚,村童散学回家,屋顶炊烟袅袅,烟气相接,好一个世外桃源。

  沿河峪村继续东行,约两里处,可见松林山脚有一蓝色防盗门驻守的拱形石洞,此即《河峪颂》也。

  王成科是《河峪颂》的发现者,他幼年随父母逃荒之时便见到此碑。 那时,他父亲常对他说:千年的古碑会说话,你好好认字, 以后就知道石头上写的是什么了。“此碑余自幼便从草莽中常窥遐想, 后稍学识字, 便在寻柴采菜之时流连忘返,不灭斯文。 赐予我一乡文化管理之机,经多方奔走禀报,引起文物部门重视,拨款护持,以传后世之高见者,并为深山遗一人文景点,汉代赵公可以舒心矣,余亦借此了却多年心病也! ”他写道。

  碑洞处麦田中, 四周以树枝罩樊篱。钻篱而过,即来谒碑。 此碑现由张家川县文物局管理,因为文物贩子盗拓,县上加强了防范,新装了防盗门,有明锁五把,暗锁一把。村人掌管两把,文物局掌管四把,需掌钥者同时在场方能开洞。时钥匙尚在途中, 王成科即履行他进山的一套程序——他对着碑作了揖,并将随身带来的酸奶状包装的三个瓷杯打开,飘出浓烈酒味。 原来不是酸奶,而是金徽酒!

  王成科在汉碑前将三杯酒分别泼了小半部分, 大半部分则交于众人各喝一口,同时对着古碑说:我们看你来了!

  那一刻,我感受到了一种莫名的庄严。

  掌钥者先后赶来。因其中一把锁已生锈,虽经奋力开锁,仍无效果。自村中取来钢钎、铁锤等物,众人齐力破之。最后一把锁打开后, 碑洞中传来警报器的声音,因电池电力不足,其声宛如婴儿啼哭,吱吱嘤嘤,在荒野之中,颇有惊悚之感。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河峪颂》原碑,颇觉震撼。碑石浅褐色,为当地原石,直接摩刻于山体之上, 可见密密麻麻的阴刻文字。 碑身下部涂有“护林光荣,毁林可耻”八个大字的“文身”,当是护林员所为,不懂敬畏粗野至此,令人叹惜。

  王成科说,1994 年维护汉碑之前,碑上就涂着这八个字, 文物部门曾试图抹掉,但因时间已久,墨汁渗入石碑,极难完全清除。 碑身保存完好,碑额独居一隶书“汉”字。碑身为每字方圆六厘米左右的汉隶,共十四行,每行约二十字,共计三百余字。惜剥落较多,下部漫漶严重,可辨者约占一半,且经多次破坏盗拓,左边局部有损伤痕迹,料将越来越严重,视之心痛。

  摩崖起首刻有“和平元年岁庚寅”七字,以是观之,当为东汉和平元年(公元150 年)之摩崖,距今一千八百多年,比成县《西狭颂》(东汉建宁四年,公元171 年)摩崖早二十一年。兰州大学古籍研究所吴景山教授考察拓片后称其为“甘肃摩崖最古之珍”。

  据可辨认之碑文,内容记述的是汉阳郡(天水)太守刘福在此地修筑道路、建造关山驿城、造福一方百姓的事迹。

  汉代摩崖多记修路事,补证了史书记载的不足,具有重要的交通史价值。 如著名的“汉三颂”摩崖石刻《石门颂》《西狭颂》与《郙阁颂》,记录的均是西秦岭蜀道的发展历史。其中《石门颂》在汉江流域的褒斜道上,《西狭颂》与《郙阁颂》在嘉陵江流域的嘉陵道上。宋代石碑亦有关涉交通者,如徽县大河店乡瓦泉村白水峡《新修白水路记》碑,碑文颜体正楷,是贯通青泥道后记述北宋时期“高速公路”的史料。相较而言,《河峪颂》 则是陇关道交通史料,极为珍贵。

  此碑书法,结体雄迈浑穆,开张宽博,气韵高古,气度雍容,堪称汉隶正则。

  汉代是由篆书向隶书过渡的历史阶段, 其书法中最具典型意义的是碑刻隶书。 东汉后期隶书成熟,书碑者多为当时的书法高手。 至东汉桓帝、灵帝时立碑最甚, 已出现带有明显波磔特征的隶书,称为“八分书”(亦称“分书”或“分隶”),结构生俯仰之势,笔画变骏发之美。 这一碑碣即诞生于此期。

  王成科谙熟此碑文字,以手机电筒补光,为我一一指识。 此碑落款有“赵亿建造”字样,王成科认为,此赵亿即东汉辞赋家赵壹。

  按,赵壹(公元122 年至196 年),字元叔,古汉阳西县(今甘肃天水市南)人,东汉辞赋家, 是与书法家敦煌人张芝、思想家镇原人王符齐名的“陇上三大家”之一,著有《穷鸟赋》及《刺世疾邪赋》。

  博闻强记的王成科为了给外人讲清楚汉碑, 张嘴就能背一段赵壹的辞赋,且一口一个“赵大人”。

  但此赵亿是否为东汉辞赋家赵壹,学界颇有不同声音。 据刘雁翔先生考证,赵壹的出仕时间是汉灵帝光和元年(公元178 年),此碑的刻制年代是汉桓帝和平元年,相距二十八年,故赵壹不可能是此摩崖建造者。 此说甚是。

  我想,此处既有修路碑,则碑前河谷必为陇关道无疑; 山脚既有摩崖石碑,则古道当在石碑左近。 乃俯身寻找,竟然如愿发现了一条陇关人行古道!

  这条古道在摩崖石刻脚下,沿关山林场一片松林的山脚绵延至少五公里。

  如何分辨出山脚存在一条不易察觉的古道?首先,依据常识,汉代摩崖石刻大多与交通有关,有碑便有路;其次,从考古的角度讲,发现了清晰异常的文化层。 这条人行古道, 是古人千千万万的脚印叠印、累积起来的,一年又一年,古道就有了年轮。 这年轮的横切面层层叠叠,无比精美地暴露在那里,像一只时间胶囊,封存了大量汉唐以来的信息。 古人穿着布鞋、草鞋、麻鞋,从长安翻越陇山,“遥望秦川水,千里长如带”,然后满腹心事地西行,一寸一寸地丈量着这条路,终于将其走成了一条丝绸之路、兵驿之路、诗歌之路。更令人称奇的是, 它居然没有在风中消失,完整得和一千多年前一样。

  我兴奋莫名,觉得应该请专业团队将这条古道小心地拨开,让它重见天日。 几乎不用动一锄一斧, 就可以将陇首古村落、陇关古驿站、高山草甸、关隘,以及甘陇境内汉刻最古者《河峪颂》串起来,展示灿烂光华,让游客瞻仰真正的陇关古道的仪容。 届时,满山都能听见花儿:“关山里发黑云了,张家川落了雨了;庄稼买卖不管了,一心扑着你来了! ”“我一回娘家转三天,想着你转了两天。”那一川干净的空气,那一河干净的水,那头顶秦时的明月汉时的关,河谷上下,朗朗乾坤,何其高贵,不是陇右度假胜地又是什么!

  仲冬傍晚,山中气温骤降,陇山那一侧飘来一团朦胧的团云,似有雪花望空而降。碑洞对面山丘,有大本之木,我揣测当亦有古道,惜未能亲自登临勘探,假有时机,必当再次进山,以遂吾愿。

访烽火台记

虽然已近芒种,但季节似乎一直停留在暮春,气温忽高忽低,乍暖还寒,最难将息。

  今日雨后新晴,阳光灿烂,傍晚光线十分柔和,遂于晚饭后赴关山麻山梁烽火台一视。

  烽火台,汉称烽燧,多用狼粪作燃料,点燃后,白色的烟雾直上云霄,所谓“大漠孤烟直”,在很远的地方都能看得见。烽火相传报告军情,胜于人力。

  陇山烽火台之中,以麻山梁烽火台最为完整。

  这座烽火台,最早出现在美国传教士毕敬士1936 年所拍的照片中, 旁边还停着一辆美式吉普车,说明当年汽车可以开到烽火台脚下。 如今公路自山腰经过,毕敬士镜头下的陡坡地也变成了茂密的树林,禁止车辆入林。

  过恭门镇, 沿盘山公路往马鹿方向,地势升高,林野清静,荒原弥望,使人陷入沉思。近代环保之父奥尔多·利奥波德说:“这个世界的启示在荒野。”关山深处的荒原不但贮存了资源,贮存了生态,也贮存了精神,为我们营造了思考的氛围。

  上坡拐过一弯, 忽见东山有突起之堆,圆锥形,即为麻山梁烽火台。陇山一带烽火台众多,因风吹雨蚀、人畜践踏、取土造田等因素,多被夷为平地,但这个“狼烟接力站”仍巍然屹立,如同护卫着一个保守千年的秘密。 烽火台的功能消失了,但史书赋予它的文化内涵经久不衰,成为一个化石般的存在。

  弃车沿山侧细路向山顶徒步,见山脚苜蓿地里有割草的农人,询之,称沿此细路可登山顶。

  但我们还是走错了方向。明明可以顺着一条已经踏出来的小路迂回到山的另一侧,那边只有草地,没有树木,视野开阔,可一层一层攀向山顶,但我竟然带头穿过铁丝网,走进了茂密的森林,仿佛受到了某种野性气息的召唤。

  我们吃尽了苦头。 这条路荆棘丛生,落叶松长势旺盛,伸开的枝丫像守山的臂膀,每向上攀登一层都极其艰难,且无法判断方向,也看不到尽头。

  露水很快湿透了我们的鞋袜和裤子。但从未意识到的神奇感官此刻突然全部打开。

  我们听见众多无名的鸟鸣, 此起彼伏。 我们显然干扰了鸟群的清静。 几只受惊的锦鸡拖着笨重的身躯沉重地起飞,又像坠落的飞机一样跌跌撞撞在森林另一端着陆。 满鼻都是雨后青草的香味。 一种俗名“狗牙苔”的红花,花朵像一簇簇火柴头凑到一起, 在树木的根部灿烂地燃烧。落叶松伸开的针叶像阔大的绿毯,即便人工也无法排列得如此整齐。

  这是被铁丝网保护着的无人涉足的自然,无言,又自成系统。万物之间都有着密切的联系,如果我们信奉生态学首要的定律的话。

  但是,烽火台究竟在哪里呢?

  当我们后来站在烽火台向这片森林俯瞰的时候,才知道,我们当时正处在森林的腹地,正试图通过调整方向,奔向烽火台。

  在我们明显感觉到太阳即将西沉前,透过松树的缝隙,一个巨大的夯土堆隐约出现在面前。

  那一刻,真有一种水手望见了陆地的感觉。

  尽管从另一侧草坡爬到烽火台会容易得多,但我们选择了这样一条路,使烽火台的出场, 经历了一种极力的排比铺陈, 最后集中爆发出排山倒海的戏剧力量。

  当它完整地站在我们面前时,我依然有一种抑制不住的激动, 几乎想跪倒在地。

  圆锥形台体由夯土筑成,看上去比照片中更加挺拔,也因为绿色的映衬而更显年轻。

  一抹夕阳投在烽火台上,使它更像一个历史的守门员。

  这是秦代还是汉代的烽燧呢?

  资料载,秦昭王时,派大将白起在弓门(今恭门镇)始筑堡寨,驻兵防御西戎侵犯, 弓门堡寨附近有四座烽火台遗址,自东南向西北排成一线,应当是弓门堡寨的卫星堡寨。

  如此,麻山梁烽火台极有可能是秦人的烽火台。

  1935 年, 瑞典学者斯文·赫定自新疆横穿甘肃全境至西安,完成对中国荒凉萧条的西北高原的考察后,在其巨著《丝绸之路》中曾写到过河西境内矗立的无数烽火台:

  烽火台一座接一座,似心跳一般有规律地隐现在道路的尘土和冬天的寒雾之中,似乎铁了心要和事物消亡的法则抗拒下去,尽管经历了多少世纪的沧桑,却依然挺立在那里。

  以是观之,陇山的这些烽火台,便如秦汉古人的心跳。

  在当年毕敬士停车的地方,有一处公路碑,证明这一带的公路最早就是经过烽火台的,现已变更为中石油管线标志牌。

  烽火台朝西的一侧被游人踩出了一道深渠, 沿着这条深渠手脚并用爬上去,越过森林的顶端站在烽火台上,只觉眼前豁然开朗——

  我站在了群山之巅!

  我看到了关山的地平线!

  举目远望,浩荡关山,尽在脚下,千沟万壑,排列如仪。一座大山,突然展示出了它的横切面。

  这是“山岭圣人”斯奈德的瞭望台啊!

  在华盛顿州的北喀斯喀特山脉(North Cascade Mountains)中,依然保留着一些用于森林防火的瞭望台。 这些位于高山之巅、云雾之中的瞭望台,令登山者举首仰视,心醉神迷。有人把它们形容为“移置山顶之上的梭罗小木屋”。

  斯奈德将森林防火员审视群山、发现险情的工作,转化成一种对山的守望。 他在《瞭望台日记》中,像山一样思考,阐明了山的静与动的哲理。 比如1953 年7 月17 日的观察:

  这是一处观云飘舞、观雪融化的地方……因为山里没有日历。只有变化莫测的光和云, 那是混沌中的完美,交错中的辉煌。

  而在我们的面前,一场壮丽的关山落日正在上演!

  夕阳驱赶着云朵,使它们的颜色每秒都发生微妙的变化。 彩云缓缓移动,一切妙不可言。 白色,红色,然后是镶金白,最后是黑色。山峰是静止的,又像在运动着。远处的平安牧场升腾起大面积的白雾。

  这个角度的关山, 当然是苍茫的,但首先是平缓的, 没有任何陡峭的样子,它们构成了一个穹庐,而烽火台,就像这个穹庐的中心。 四周的山,像圆规的一只脚画出的图形,而烽火台,就是圆规固定的另一只脚。

  美的感觉在血液里奔涌灌注,我想起了爱默生的一段话:

  在荒野之中,我发现了某种比在街道或村庄里看到的与我们更亲密无间、同根同源的东西。 在宁静的风景中, 尤其是在遥远的地平线上,人们观察到了大致像他的本性一样美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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