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忆力差,被当作笑柄,健忘得至少从生理上为忘恩负义做好了准备。 不认识或不了解的人, 却因为我在写作里的细节还原,认定我言不由衷或夸大其词。我随身携带一个巴掌大的小本子, 依靠这个便利的道具, 我成功掩盖了自己严重的生理缺陷,显得像是拥有照相机般的记忆力。有人更习惯用手机,我有时也用。就像由于经常找不到手机, 给我打电话最多的人是我自己, 微信运用得最多的也是我给自己的留言——微信语音帮我捕捉那些一闪而逝的想法。 不过,打电话或者坐飞机,还是小本子用着方便,可以随时记录沿途的灵感。幸运的时候, 我在两杯咖啡和一本诗集的交互影响下, 在飞行途中就能把空白的余页填满;滑轮触地的一刻,因感觉自己的肉体和灵魂都在天上飞行了很久而心满意足。
遇到陌生而概括准确的词语, 我会像学单词那样记下来; 得到新奇而蕴藏能量的想法, 我会在睡到一半的夜黑中像盲人那样书写。也许是我的偏激,但我认为写作者应该终身保持着内心的敬与畏——学习词语,要像学外语一样学;珍惜想法,要像对待遗嘱一样重视。 老子所谓的“慎终如始”,并非最后的评判,而是每时的准则。速跑的成绩不完全由冲刺和撞线时刻取得,它是由过程中的每一分钟积累而成。 好作品是由平日训练的每个词语、每个句子、每个段落点滴汇聚。所以,我必须从储存一个词、一个意象、一个念头开始,孕育它,直到故事发生胎动,最后破腹而出。许多才华纵横的伟大作家都像守财奴一样看护着每个灵感的分币,相比之下,我没有偷懒的资格和道理。
数量升级, 肯定会带来不可思议的改变。篇幅和体积是能够带来震撼意义的,微缩的就是称不上壮观——就像一堵院墙不是长城, 从菜市场买回的一兜海鲜无法联想到大洋里迁徙的鱼群。别说文章了,连一个字都会变化。 三个口是品,三个日是晶,三个石是磊,三个水是淼,三个金是鑫——哪个还读原来的音? 哪个不是新字、新音、新义?为什么要聚沙成塔,为什么要积水成渊? 因为风暴肆虐于沙漠, 波涛汹涌在大海, 这些大气象不能发生在一捧沙或半杯水里。东西每次用都是浪费,词语每次用都是积攒。 收集的越多,表达的自由度越大,就像财富越多越享有财务自由一样——你可以因此有更多的支配、更多的尝试、更多的创新, 你可以禁得起更多的浪费乃至更多的失败。
只有经过事先的资料收集和轮廓勾勒,我才敢动笔。我不相信自己翅膀的力量能够凭空抵达遥远, 必须看到视线里可供停落的岛屿,才敢起飞。创作上没有安全感并非坏事,准备得越充分越好,就像跳高一样,有了撑竿,还要有下坠时保护的垫子,但是啊但是,无论怎么做,写起来还是会困难重重, 还是要频频出错。 当初为了创作《你的好心看起来像个坏主意》这个喜剧童话,我去动物园当志愿者,翻看科普资料,用很长时间构思主体框架和细节片断,想好了才开始写第一个句子……然而, 每天如鲠在喉,我咽不下去,吐不出来,从构思到完成, 我记得自己整年都是在艰难痛苦的心理状态下度过的。我渐渐承认,犯错难免, 写不好往往是必然的——像我们做科学研究, 开始赢得的不过是一个失败的机会,然后赢得很多失败的机会,然后在很多失败机会里才能赢得一个成功的可能。 写作的灵丹妙药从来不是现成的丸散膏,而是神农尝百草, 是九死而未悔, 是险中求胜,是遇难逃生。
别怕写坏。 就像猪用拱来拱去的鼻子发现松露,你要发现最适合的修辞,要靠生理直觉和不怕出丑的姿态。 不写就发现不了问题, 很多问题只有在写的过程中才能被发现,被重视,被解决。 苏珊·桑塔格曾说:“学习写作的唯一之路就是写, 说你正在思考,这个借口不够好。 ”许多所谓的专家,听他谈创作天花乱坠,看他的创作乏善可陈, 他们都是持有专业资格证书的门外汉——归根结底,就是写作实践少了。写作的秘诀有吗?即使有,它只有在运用中才能成为显灵的魔法。 无论是你眼睛看到的诀窍、耳朵听到的诀窍还是心里想到的诀窍,只有通过你的手,在一字一句的创作中,所谓的诀窍才会是有效的, 否则你不过是鹦鹉学舌了一句你不懂其意的外语, 并不能交流和应用。有人的句子黏着,有人的句子像弹簧一样可以抻拉, 有人的句子像砍柴一样被突然地截断。有人天生不喜欢从句,写得形销骨立、刀劈斧砍;有人偏爱在复句中隐藏秘密,写得缭绕而丰腴。 这都无妨,创作没有成法定规,写什么题材和文体,用什么语感和节奏, 这些需要上手才能判断好坏。天赋的直觉当然重要,但训练才能找到准确的手感;实践是重要的,必须从中找寻顺手的工具和办法——高压锅煎鸡蛋就不那么合适。
开始阶段“眼高手低” 没有什么可耻的,是训练的必经之路——反之,眼低手高成立吗? 也许,但那是暂时且罕有的天才,如果审美的眼界和段位低了,长此以往,没有谁的手还能高到哪儿去。退一步说,经过充分准备发挥时依然犯错,也没有关系。因为文学不等于数学, 它不能按照公式推导出唯一的标准答案。在正确和标准之外,文学有着另外的表达——它充满人性和人情,是难以按照对错来判断的。 犯错能力,有时是机器与人的区别所在。 机器人的情感能力也许会在技术进步下发育起来,也许未来某天它在编程上允许甚至纵容自己犯错,但至少现在,它还不懂得区别什么是词语无感的物理堆积, 什么是无望却美妙的化学反应,它还不懂得——写作,就是非法却合理地逾越常规, 有时需要抵达近于犯错的边缘来完成正确乃至精确的表达。每个作家都在不断训练自己, 从犯错走到精微的分寸感上。 奥登在《悼念叶芝》中写过一个诗句:“一个死者的文字, 要在活人的腑肺间被润色。 ”是的,让我们的字词和呼吸都活着, 风格上生动的瑕疵远胜于完美的死胎。 即使彻底的失败令我们颓丧不已,也要相信挫折的益处,它使创作者保持敏感,最重要的是保持自我怀疑的能力;所有未能如愿的, 都有可能成为下次的前进方向。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以我的偏见,这个“天”,指的是机会,也指的是时间。 写作是什么? 是腌制灵感和梦境——需要时间的力量。 素材是粮食, 看你要用来做什么——煮粥时间短,那样的文字软烂、容易消化但不顶饱;酿酒的用时长,那样的文字令人晕眩甚至产生后劲。对待写作,我们的内心要像感光片一样敏感, 学会时间里的安静等待,也学会黑暗里的无声酝酿;过早的曝光,会使底片上丧失形体和细节,使写作者丧失捕捉事物的能力。 什么叫急功近利?什么叫欲速不达?已经开始萎蔫的芹菜或者香菜,去根,泡水,你会发现它们很快就挺拔,新鲜饱满,但速死是必然的结局。耕植文字,让我们保留灵感和创意的根系,让它们生长,即使牵土挂泥,即使吸收和见效都慢,也要怀有耐心——因为活着,才有成长的未来。急功近利必然欲速不达,就像眼睛趴在纸上,反而一个字也看不见。
一直写。这个世界的“巧”,多是靠“笨”来获得的。 有人的才华花团锦簇、 一望即知,有人的才华像块茎深埋、难以判定。 有人一出手,你就知道他是天才;有的天才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他是在持续的挖掘中开采出自己的矿藏。 所以,每一天,尽最大可能去写, 不要给自己省力气; 只要省了力气,就无法碰触自己的边界——碰壁,哪怕头破血流。 没有崂山道士的咒力帮助你穿墙而过,只有撞破南墙才不必回头,因为你的前方有血肉开采出的更远的路。 这就是坚持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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