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海

　　明前， 清明以前， 带着一种干净和美好。明前的一切，都干净都美好。明前雀舌，二旗一枪，一泡出香，二泡鲜爽，三泡回甘。对坐一张茶桌，隔着两杯绿茶，我问草书好在哪里， 赵国柱先生说：“草书里有一种生命状态。 ”

　　怡心斋，是国柱先生写字、读书、饮茶、会友、小憩的地方。 写字是茶壶，其他都是茶杯。今年六十七岁，他与书法艺术结缘将近一个甲子，早已心手合一。 喜欢写字，没有道理。 写出了名堂，有意无意。

　　新近出版了两本书，一是《赵国柱草书〈古文观止〉选篇》，一是《亲情与感悟——赵国柱尺牍手卷作品集》。 前者见贤思齐，适合正襟危坐。后者敞开心扉，可以盘腿说说。两本书是他近几年的知行总结，实实在在， 清清爽爽。 像国柱先生一贯的做事风格，干就干出个样子，玩就玩出个意思。

　　写字在客厅，伏案向南，明窗朝东，春光一片。喝茶有茶室，汉砖一方，陶盆几个，蝴蝶兰、四季兰、春兰各美其美。 看书累了闻闻花香，醉一醉；读帖久了舞舞狂草，飞一飞。

　　国柱先生人生经历丰富，当过老师，做过工人，会修手表，能刻蜡版，从街办工厂、柳巷街办、南城区委，到小店区委、市委办公厅、 太原日报社， 从青少年时期孜孜求学，到步入中年夙兴夜寐，再到今天外松内紧、优游岁月。印象里，除了外出和开会，他办公室的门早晨打开，陀螺就开始转，直到黄昏。

　　再忙也会给自己一点时间。 走到书案前，查找生僻字，记点小感悟。笔歌墨舞，颠张醉素，赏赏印，发发呆，静看满天云不动，洞悉云与我俱东。

　　个子高高大大， 嗓音共鸣清脆。 谈工作，紧凑高效，字字关键。 谈书法，思维敏捷，不吐不快。与人沟通，他简单直接，但极有分寸。 处理问题，如庖丁解牛，常切中肯綮。

　　单位之外的场合，和他见过几次面。双塔博物馆组织笔会， 太原美术馆举行个人书法展，国柱先生文质彬彬、满面春风。 张颔先生追悼会，单位老同事告别仪式，国柱先生沉郁共情、温良恭敬。

　　《亲情与感悟》中，2013 年手札作品有十篇，行文朴实，下笔柔软。 其时工作不再累加，陀螺不再飞转，他开始平复张与弛，梳理忙与闲， 刀刃愈发向内， 情感更加绵长，书风为之一变。《书法》杂志执行总编胡传海评价他：“学过碑，写过隶，练过章草。最难得的是做减法，写出了新鲜感。 ”

　　手札《一看你就是个干部》写他买水果扫码时手机正好没电，对方不急不恼，说：没事，一看你就是个干部。

　　小事情蕴含着道理：人是被标签的。你未必是你，周围看你才是你。

　　上高一时，个子还不显高，越明年，突然蹿到一米八。黑白老照片里，青年穿白衬衫，背单肩包，遥望远方，背景或是五台山，或是九龙壁。 眉宇清秀，意气风发，心里装着天下。

　　国柱先生专注，笃信谋事在人。在老三中上高中时，他是学霸，毕业时十门功课均分九十七点五，却赶上了动乱年代，错失上大学的机会。他总觉得时间不够用，他得抓紧。

　　常年用一支羊毫长锋书写真草隶篆，像悟空得了金箍棒，指哪儿打哪儿。笔锋已经磨掉近一半， 笔握处用胶带缠紧， 继续用。

　　他喜欢黄庭坚，长枪大戟，体势开张。黄庭坚代表作《砥柱铭》纵横奇崛，丰劲多力。他曾用笔名“石氐”，与“国柱”两字有呼应。石氐、国柱与《砥柱铭》，似乎也有呼应。

　　中国书法家协会副主席刘洪彪评价他：“一幅作品如果具备了功、文、勤、德，就是雅的，就值得收藏。 ”

　　在手札《花甲随想》里，他常常想起“岁月不居，时节如流”，愈发觉得“应当倍加珍惜光阴，去释放残存的勇气和力量，去烧旺西下的夕阳和晚霞”。

　　五十岁后励志者比比皆是， 但如此专注和不服，亦是屈指可数。 练字、做事、交友，甚至衣食住行，一律高举高打，很是要样。衣服，必须叠好。书稿，反复校对。屋子，定时收拾。约人来工作室，他会提前在微信上共享地址，并语音留言：如果开车，北向南怎么拐弯，东向西如何并道，车来了停在什么位置，人走小区哪个大门，在电子门铃上摁什么号码……

　　小细节映射着习惯，人是被同化的。正畸由你，看骨子里的追求。

　　桌上，中华书局版《文选》开本不大，正读到二十九卷四百零九页。想起来的时候，捉笔圈几行； 想不起来的时候， 清风也识字。两块金丝楠木板倚墙而立，板上镌刻他的草书对联：“无事且从闲处乐， 有书时向静中观。 ”我赞：写得好！ 他说：刻得好！

　　曾经做过组织人事工作， 国柱先生识人稳准，听其言，观其行，是秀才是兵，门儿清。三十岁之前磕磕绊绊，六十岁以后游游转转。 日子禁不住过，转眼不是少年。

　　《赵国柱草书〈古文观止〉选篇》，用了一年时间创作完成，遴选脍炙人口的篇章，温习经典，遣毫抒怀，目挥手追，技道双畅。《书法导报》副总编辑姜寿田评价说：“如此大规模的创作，极具挑战性。 ”

　　挑战，这一辈子还少吗？《亲情与感悟》一书里屡屡可见，《关于苦难的思考》《病榻随想》《十六字令》《关于幸福的思考》，都在质问，也都是在迟疑。在修悟，也在证理。平实记述，腕下功夫，一个人的不易与不怨，倾注毫端，溢于纸面。“问诊京城酷暑天，炙烤八周更烧钱。”求学苦，就医难，在病与死面前，挑战，也是需要机会的。

　　有机会，当然可以挑战。 2018 年3 月某天，他出席一场书画展开幕式，刚踏上台阶，疼了两年的跟腱突然断裂。 忍着剧痛，他与老友谈笑风生，走完开幕式全程，独自打车去医院。 从此留下病根， 病情阴晴不定， 夜里常被剧痛惊醒， 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只见窗外一点一点亮起来。

　　在北京就医，躺在病床上，他真的有点怀疑，几次手术，病情反复，这次行不行？从清明熬到仲秋，几欲崩溃。 八千里路，功名尘土，哪如能像常人一样，坐坐马桶、晒晒太阳、泡泡热澡？

　　病是磨刀石，磨砺人的信念，放大人的狐疑，它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你并不万能，你万事不能。病，也是成全，如史铁生，不病不光芒。 但尽管如此，如果史铁生有选择，恐怕还是要选择不病，光芒算啥。

　　小颠簸考验着定力，人是被惯坏的。颠得没办法，心就不闹了。

　　这是周六，大好时光，草一幅吧。 国柱先生铺展宣纸，提笔就来，倚马可待。

　　全程很快，但不飘不缭乱。汽车高速行驶时，方向盘更加沉实。老舍笔下的骆驼祥子，买了新车，心里高兴，越跑越快，快才过瘾，快却不马虎，耳边风声飕飕飕，飞出去的每一步都有道理。

　　墨迹干透，十个字：海为龙世界，云是鹤家乡。 国柱先生属羊，温文尔雅，但他的目光所及、笔端所向，落在了远方，比远方更远。

　　目光回到身边，他更愿意照拂朋友、家人。手机朋友圈，他晒出与两个小外孙的合影， 小朋友笑得无邪， 大个子姥爷笑得标准。有朋友跟帖：一双大脚丫，两副小拖板。横批：心心相印。 合影被一堆人点赞，姥爷心里美。 他知道，是小外孙给他加了分，成人做得再正确也不一定可爱， 但一个娃出现，爱就会泛滥。 而现在，是两个……

　　书法评论家介子平先生说：“人不开心的原因，无非智慧不够。 ”

　　智慧的公约数最大。 国柱先生自编自书一副对联：兴至挥毫泼墨，闲来品茗观兰，横批：乐在其中。人是情绪动物，觉生于慧，慧生于自在，见了便做，做了便放下。 自在自在，自己在。

　　落笔于亲情、感悟，是智慧，是恰好。恰好，可遇不可求。 上课没听懂，恰好遇到耐心的老师；犯了错误，恰好遇到宽容的人；生病，恰好遇到一招鲜的大夫；忘带单元门禁卡，恰好有邻居出门；刚走到站牌下，恰好来了公交车， 且有空座。 脚盼着合适的鞋，鞋盼着平坦的路，路盼着填满的坑，坑盼着迷路的人。

　　书写印证思维，呈现源于隐秘。呈现什么，隐藏什么，说到底，是希望人们看到什么。我希望国柱先生一直精干，更加打开。希望他的字如太极云手，气息充沛，外圆内方。

　　圆与方解释着书法，人是被逻辑的。

　　逻辑什么！ 舒服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