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伊犁河右岸的杏树下睡着的时候,我梦见自己在河左岸的那达旗牛录旅行。那是一个我从未在现实里去过的锡伯族小镇,街道遗址般安静,房屋各不相同又很相似,有雪白的墙壁和红色的屋顶,屋顶上都蹲着灰鸽子。空气中有股马车的气味,似乎有辆马车刚从小镇跑过。马车这东西,即使跑过去半天了,所经过的地方,还会有特殊的气味留下来。 我想在小镇找一家可以住下来的民宿,最好门前种着蜀葵和海娜花。一颗熟透的杏子从树上掉下来, 砸在我脑袋上,我于是中止了旅行,猛然从梦中惊醒过来。睁开眼睛,刚好看见落日像一颗熟透的杏子从鼻尖滑落下去, 我以为自己被落日砸了一下,感觉有点晕。苏慕让我闭上眼睛再躺一会儿,按她的说法,熟睡的人如果突然惊醒,就会生病,因为灵魂外出还未返回体内。必须慢慢醒来,好让灵魂有足够的时间赶回来。
苏慕家住伊犁河左岸的察布查尔锡伯自治县,基本上所有的锡伯族人,都居住在伊犁河左岸。 上学时,苏慕每天骑自行车,穿过伊犁河左岸大片的胡麻地、红花地、甜菜地和啤酒花地, 穿过三百点八四米长的伊犁河大桥, 穿过伊犁河右岸一座紧连一座的苹果园, 来到学校。 苹果树开花的季节,她的头发上沾着掉落的花瓣,我们觉得她像个花仙子。 冬天苏慕身上落着寒冷的白雪。有一次西伯利亚寒潮经过伊犁河谷,苏慕为了御寒, 在棉衣外面套上了她祖母的黑粗呢子大衣,又黑又长。苏慕走进教室的时候, 我们惊恐地以为进来了一个包裹着头巾、浑身透着寒气的老巫婆。那天的早自习课, 那件黑粗呢子大衣挂在教室的后墙上,散发出浓重的巫气。教室里出奇的肃静,几个平时调皮捣蛋的男生,也不敢发出声音来。我们怀疑苏慕的祖母是一个萨满,因为一个人的气息, 是会通过所穿的衣物散发出来的。 但苏慕说她祖母只是一个普通的老太太,会种胡麻、亚麻和啤酒花,会烤锡伯族大饼,做烧茄子和烧辣子,椒蒿炖鱼也做得不错, 但是不会念咒语。 至于萨满,苏慕和我们一样,从没有见过。 萨满是锡伯族人的灵魂人物, 据说能通过一根天鹅的羽毛,或者是一块狼腿上的骨头,预知一切未发生的好事或坏事。 很多年轻的锡伯族人并不相信,觉得是一种迷信。苏慕也在此之列。我倒是觉得神奇得很,在我的想象里,萨满是个年纪很老的老女人,她老得手指像一根干树枝,划一根火柴就能点燃。我曾经看见二舅母的床头挂着喜利妈妈,那是一根被念过咒语的红绳子, 上面绑着小刀、鸟羽、狼牙、钱币、玉石和其他一些小物件。
我想去那达旗牛录找萨满, 但不能确定那达旗牛录是否真的有。为了不白跑,我让苏慕问一下她的祖母, 去哪里能找到萨满, 我和另外几个同学想知道我们能不能考上大学,将来会遇见一个什么样的人,会去一个什么样的地方工作和生活。那时候,我们的世界充满了未知,我们才十几岁,我还从来没有到过伊犁河的左岸, 伊犁河左岸的锡伯族人和哈萨克族人、维吾尔族人、蒙古族人不一样,他们不是伊犁土著,是从遥远的嫩江流域迁徙到伊犁河谷来的。 每年的四月十八, 锡伯族人都要举行隆重的活动, 以纪念他们两百多年前悲壮的大西迁。这一天,所有的锡伯族人会像我们过年一样,把房间打扫得干干净净,准备各种丰盛的吃食,穿上传统的旗袍,在“穆娜尔”的琴声中跳舞,比赛射箭和骑马。苏慕热情邀请我们去伊犁河左岸参加四月十八的西迁纪念活动, 但是懒得帮我们打听哪里有萨满。 苏慕的少数民族身份可以让她在高考的时候有加十分的优待,她的未来,比我们少了十分的压力。
没有预言,我们埋头朝未知走去,走到某一天,发现当年迫切想知道的答案,现在都已经知道,而那个当年不信萨满的苏慕,在一次同学聚会上开玩笑地宣称自己是伊犁河左岸唯一的萨满, 因为自从左岸最后一位萨满去世后,就再没有新的萨满出现。萨满是锡伯族的民族文化,苏慕认为,这种民族的东西,应该受到重视和保护,应该后继有人,如果后继没有人,她可以是那个后继者, 她不能让民族的文化在伊犁河左岸中断。 锡伯族文化在锡伯族人的祖地嫩江流域几乎已经消失。 在伊犁河左岸的这一脉,也是在微弱地延续着。苏慕打算组织一个“锡伯族文化抢救站”,萨满文化是其中的一项。 我们对苏慕的行为一点也不感到奇怪, 觉得这可能跟她祖母那件黑粗呢子大衣有关,在很多年前,它就已经把一些说不明道不白的气息传染给了苏慕。
那次聚会, 喝了很多伊力特的苏慕煞有介事地看了我们每一个人的手, 反复提到灵魂、呼吸、嗅觉、复眼、触角、星象之类的词。她将自己学过的医学、美学、哲学、逻辑学、心理学、昆虫学、天文地理、化学物理通通运用到其中。苏慕还提到锡伯族呼麦,她认为那种低沉的从胸腔发出的声音,和萨满的唱念有点相似。 苏慕拿出一段萨满的唱念视频给我们看, 视频里的人是一个萨满表演者,而非真萨满。表演者头上戴的帽子,让我想到印第安人头上戴的羽毛。我们没有一个人见过真正的萨满,包括苏慕。我们都觉得,如果苏慕是萨满,她恐怕会是伊犁河左岸史上最有文化的萨满。
去年6 月,我开车走独库公路,苏慕往我车头上贴了张三分之一A4 纸大的白纸。 苏慕开玩笑地说, 她在白纸里念了咒语,会护佑我一路平安。
我心里悚然, 觉得贴了白纸的车更像一辆灵车。好在车开出去没多远,白纸就被风吹上了天。
苏慕不会说锡伯族话, 很多锡伯族人都不会说锡伯族话。 锡伯族语在锡伯族人的祖地嫩江流域几乎已经消失, 伊犁河左岸生活着两万多锡伯族人, 会说锡伯族语的也仅有几百人。 我记得我的二舅母是会说的,语速有点快,听起来和蒙古语有点相似。但实际上,锡伯族文化是从满族文化中分离出来的, 锡伯族语属通古斯语系中的满语支,听起来更像满语,或者说和满语差不多。只是我并没有机会听到满语,不知道满语该是什么样。 据说会说满语的满族人也不多了,在故宫做满语资料翻译的,没有一个是满族人, 都是来自伊犁河左岸的锡伯族人。沈阳刚建了座锡伯族语学校,教锡伯族语的老师,也全部来自伊犁河左岸。
我建议苏慕得先把锡伯族语学会。 我无论如何无法把一个不会说锡伯族话的人跟萨满联系在一起。 苏慕也意识到了这一点, 觉得自己和视频里的表演者是有区别的,她不要形式主义,她要做实际的文化继承者。
苏慕听从我的建议去伊犁河左岸找会锡伯族语的老人,跟着他们学锡伯族语。但是苏慕说惯了汉语的舌头, 已经有了发音的记忆, 这根舌头很难接受其他的发音形式。它早在她婴儿的时候,就已经丢失了自己的母语。 尽管苏慕学得很努力,录音、拍视频、一遍遍地跟着练习口型,但她说出的语音, 听起来只像是一个外族人在说锡伯族话,就跟她说的英语一样糟糕。上学的时候, 苏慕一个音一个音地迸出那些需要卷舌或翘舌的英语单词,现在,她用同样的方法,咬碎牙齿般的吐出锡伯族词汇。对自己的舌头无可奈何的苏慕,把舌头扯出老长,对着镜子看。她听人说,有些说话不清楚的孩子,或者说话晚的孩子,用剪刀在舌根下剪一刀,说话就清楚了。学说话的八哥也是这样,要用剪刀把舌头下面的一根筋剪断,才能学会说话。 苏慕也想尝试一下。
除了费力地学锡伯族语, 苏慕还四处搜集萨满的法器。 狼腿上的骨头和天鹅羽毛现在属于保护动物身上的东西, 根本无处可得,就连二舅母曾经用过的喜利妈妈,现在也看不到了。 我觉得苏慕就算真找到了这些东西,在她手里,这些东西也不是法器,只能是道具。 从某些方面来说,苏慕跟那个表演者虽不是同一类,但形式相近。苏慕和我同学三年, 我知道她有多平常和平庸, 她不仅对世界不具备先知先觉的本领, 甚至也看不见某些事物向她传递的信息,感知不到很多东西发生的变化。她预言要发生的事情,从来就没有发生过。哪怕歪打正着,也没有过一次。 就在刚才,在我睡觉的这棵老杏树下, 苏慕还预言我在某一天,会真的去那达旗牛录。她打赌这个预言会毫无波澜地发生, 因为她知道我迟早会去的。 这也许是她唯一正确的一个预言。
我突然想到,为什么是“某一天”?为什么不是现在?几十年了,那达旗牛录一直在那里,它的黄昏一定有杏子黄一样的色彩,我曾经很多次想象着自己远道而去, 带着身后蓝蓝的空气。当我走进小镇,我脚下的尘土花朵般硕大地升起。 我的脚步将惊飞一群鸽子。 花园里身裹亚麻质地裙子的姑娘,头发上保留着年轻的夜风。 我来时,她们的歌早已沉寂, 只有夜莺的鸣啭使人心神俱醉。
我一口吃掉刚才砸在我脑袋上的那颗杏子,抬眼看了下落日,落日被黏住一样没有继续往下滑落,但杏黄色的光正在消退,头顶的半个月亮, 已经透出白纸一样的薄影子来。 看起来秩序井然的宇宙仿佛出现了一个裂缝。我跳起来,含混地跟苏慕说了一声,苏慕想喊住我,但是我已经跑远了。我跑出杏园, 跑过三百点八四米长的伊犁河大桥, 跑过开着蓝花的胡麻地和大片的洋芋地、玉米地、红花地、甜菜地、啤酒花地。我感觉我的脚没有沾地,整个人只剩下肺叶在翕张。如果我跑快一点,在天黑前就能跑到那达旗牛录了。 兴许还能赶上那辆马车, 我已经闻到了它留在空气中的特殊气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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