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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太白

时间:2023/11/9 作者: 散文 热度: 15790
冯积岐

  田地刚苏醒,社员们开始锄麦子了。我已经做了四年的农民, 恍惚的日子散落在生产队里的每一块田地里。 农历二月的风尖酸而刻薄。 刚进地,锄一会儿,就要搓一搓冻得麻木的双手。 年轻而新鲜的太阳从东边的山头上跃上来之后, 空气里有了一丝暖意,太阳光下,社员们的粗话、脏话发了芽, 有胡子和没胡子的嘴里吐出来的话语融化了冰冷的气氛。 只有生产队队长沉默不语,他是一个不苟言笑的中年人,偶尔从嘴里迸出一句话,落在地里,能砸出一个坑。生产队队长说,歇一会儿。我把锄把垫在屁股底下,还没坐稳当,生产队队长立在我面前,一根树桩似的。 他说,你回去收拾一下,后天去太白。 我说,去太白干啥? 生产队队长说,修公路。 大队里给咱们队分了三个民工的名额,你算一个。 太白,对我来说,只是一个概念,我只知道它是秦岭山中的一个县城,不知道距离我们岐山县究竟有多远。

  回到家,我才知道,当天是二月二,龙抬头的日子, 也是我的生日。 祖母跟我说过,我是二月二天黑后没多久落草的。过了1971 年的二月二,我就十八岁了。 二月二的早饭照例是包谷糁子, 母亲给全家人炒了一碗黄豆。我抓了一把炒熟的黄豆,一粒一粒地放进嘴里,有滋有味地咀嚼,将香喷喷的黄豆和我的生日一同咽下去。

  二月初四,天空酸着一张脸,田野上的雾气歌声一样嘹亮。吃毕早饭,我背一床简单的铺盖, 手提一把铁锨, 到了公社大门口。公社大门外,停了几辆有帆布篷子的解放牌大卡车。 这些大卡车是运送全公社去太白修公路的民工的。我没有出过远门,可是对于出远门,我并不畏怯。 也许,是因为我有一种年轻的迟钝, 一种无可奈何的麻木, 一种对自己的人生没有目标没有设计的快乐——我不过是一片树叶, 飘到哪里是哪里。祖母十分疼爱我,听说我要去秦岭山中干活,惴惴不安,颠着一双小脚,在院子里晃动,念叨,要父亲替我去太白。 父亲一声不吭。我和父亲都知道,生产队队长嘴里说出来的话就是山,是岩石,岿然不动。他叫我去太白,谁也代替不了我。不是祖母把去太白这件事看得太严峻, 生活对我来说,在生产队里是严峻的,在太白,也同样是严峻的,既然在哪里都一样,选择就是多余的,也不可能由我去选择。

  全公社九个生产大队的民工都到齐了。我们上了大卡车。大卡车里没有凳子,我们就坐在自己的铺盖上。 紧挨着我而坐的是李红霞。 李红霞和我不在一个生产大队, 她是距离我们陵头生产大队仅仅二里路的祝家巷大队里的民工。 1970 年冬天,我和李红霞在曹家沟水库工地上干了一个多月。 曹家沟水库工地就在李红霞的家门口。工地上休息的时候,我和李红霞一同去她家里喝水。祝家巷大队是我的舅舅家,我母亲和李红霞的母亲很熟。 到了李红霞的家,她的母亲问我:粮食够吃不够吃? 日子过得咋样?订婚了没有?当她问到婚姻之事时,我哧的一声笑了。 李红霞的母亲说,看这娃!笑啥哩?咱家成分不好,要老早订婚娶媳妇。我说,我不要媳妇。站在我旁边的李红霞似乎也不愿她的母亲把话题扯到这件事上,她说,哥,走吧,上工时间到了。 我和她小跑着回到了工地上。

  我是第一次这么近地和李红霞坐在一起。李红霞有一张很漂亮的脸蛋,一双很漂亮的大眼睛,她的漂亮毛茸茸的,给人一种很温暖的感觉。她收敛着自己的漂亮,一点也不张扬。只是,她那笑眯眯的目光中隐含着一个十八岁的女孩不该有的忧郁。 李红霞和我一样,也是家庭成分大,不然,我们这年龄,应该正在学校里读书。我们坐在一起, 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相互打了个招呼,不出声地笑了笑。 一时间,我们被莫名其妙的拘谨攫住,这种拘谨越强烈,反而越渴望从困扰中突围。汽车进山了,道路凹凸不平, 在巨大的颠簸中, 随着一车人的喊叫,我和李红霞倒向了彼此。李红霞不由自主地栽进我的怀里, 她也许是下意识地用一只手抓住了我的臂膀。 她在我的怀里只呆滞了一瞬间, 我的感觉刚到了柔软的边缘,她即刻直起了身子,带着歉意说,哥,把你碰疼了?我说,没有。她说,那就好。她腼腆地笑了笑。

  在这辆有篷布的大卡车里, 个个都是臂膀相挨,身体互助,两条腿伸展不开,只能曲起来, 只能用自己的一条腿倚着自己的另一条腿, 才不致让自己靠在别人的腿上。这种极力保持自我的姿势,是对他人必要的尊重, 也是对自己无情的为难——这样坐着,不但要付出额外的力气,还要掌握一定的技巧。 我的一条腿和李红霞的一条腿之间维持着一两寸的距离;短短的距离,折磨着我, 同样也折磨着她——我生怕贴住了她,她生怕贴上了我;我们不但要给腿上使劲,还要承受心理负担。我是无意间贴上了她的腿的——绝没有试探的意思。 这动作,极其意外而短促。 就在那一瞬间,当我意识到冒犯了她,准备收回腿的时候,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十分微妙的结果使我惊诧而兴奋——我感觉到, 她的腿非但没有收回去,反而向我的腿上靠了靠,尽管动作十分轻微, 还是把信息明晰地传递给了我。 于是,我们的腿不再分开,我们好像互相有了依靠,互相获取了暖意,互相交流着情感。 我们都没有说什么,因为,有两条腿在说话。我十八岁了,第一次体验了很难廓清的愉快,这竟然是两条腿带来的。我将头颅向后靠了靠,闭上了双目,假装睡着了的样子。我那条腿上的血液仿佛在涌动。我一厢情愿地感受着李红霞用一条腿传达的意思,感受着少女隐秘的情感。 也许,腿就只是腿,什么意思也没有。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 李红霞的手在我的臂膀上推了推,我第一个动作是,收回了腿,紧接着,李红霞的腿又撵上来了,我只好又依傍着她的腿。 我说,咋了,红霞? 她说,哥,我……嗫嗫嚅嚅的。我看了她一眼,她面有难色,腰向下弯了弯。 我说,是想上厕所? 她说,就是,哥。 我跟司机说,叫他停一下车。 我站起来,挤到前边去,把手从篷布边缘处伸过去,一边在车顶上拍打,一边呐喊:师傅,停一停。过了几分钟,司机将车停在了一个转弯处,可以会车的地方。

  这时候, 一个车里的男男女女全下了车,迫不及待地在车两边的空地上解手。我想,如果不是李红霞要求停车,这些人岂不是要叫尿憋死? 祝家巷大队里的一个中年女人一下车,也不顾及身旁有男人,抹下裤子就方便上了。

  车到太白县城的时候,日头偏西了。我们陵头大队的民工住在县城东关, 而祝家巷大队的施工路段还在南边, 不知道要向山里边走多远。 李红霞和其他民工一起下车,在车周围走了走,又上了车。 她站在车里,朝我招了招手,我挥动着右手,眼睁睁看着她渐行渐远,逸出了我的视线。

  在下雨天不出工的日子里, 在十分宁静的夜晚,我不免想起李红霞,想起她那腼腆的、收敛着的笑,想起她没有咧开嘴唇,只是盛在目光里的笑, 想起了她笑的时候洇着红润的脸庞, 想起了她笑的时候眼睛里没有褪色的忧郁。 时间很快地将我的这种情感淹没, 不是我不留恋, 不是我不喜欢,留恋也罢,喜欢也罢,都是需要资本的,我明白,即使李红霞喜欢我,愿意嫁给我,我也是会拒绝的,我并不能给她带来什么。我没有勇气去见一见李红霞。偶尔的思念,牙齿一样短,如同天上的浮云,一阵风过后便荡然无存了。在太白的八个月里,我一次也没有再见到过李红霞。每当冲动萌发,我就压抑自己,不给欲望生存的空间。

  在以后漫长的五十多年里, 我再也没有见到过李红霞。从太白回来不到两年,她就出嫁了, 嫁给了一个在县城供销社工作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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