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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梦想都碎成了尘屑

时间:2023/11/9 作者: 散文 热度: 15828
何敬君

  被称为当代思想家的余世存先生在《时间之书》里说:

  时空的本质一直在那里……有些时空的本质仍需要我们不断地温故知新。

  可是,当我们聚神凝视时,可能会看到阳光掠过大地的丝丝影子,那是时空吗?当我们屏气谛听时,可能听到阳光走过大地的缕缕脚步,那是时空吗?

  其实我们看不到它,听不到它。那么,余先生说的这个“本质”在哪里呢?我们谈论时间的时候,是在谈论什么?是在谈论一个梦吗?但那不是《爱因斯坦的梦》里的梦,那只是我们自己的一点碎屑的幻想与痴情。

  我们会说时间是一个存在,一个最大的存在,一个无处不在的存在。《爱因斯坦的梦》著者阿兰·莱特曼说,时间“是所有行为的判断的参考”“有宗教信仰的,视时间为世间有神的证据”,而“伦理哲学家把时间放在他们信仰的中心”,所以,它是一个无限的统治者,它当然也统治着我等这些既没有宗教信仰也不懂哲学、不明白伦理为何物的懵懵懂懂者。

  因为它是无限的覆盖,它是无限的裹挟,宇宙中没有一个可逃脱它的事物。

  爱因斯坦有关于时间的相对论,但时间本身是均行不变的,是不停顿的,这是一个绝对,是可测量而不容怀疑的。处在形态变动而可疑之中的,是千奇百怪的生命,尤其是被我们自己称作人类的这个物种。

  在这个覆裹着万物的可测的世界里,充满了慰藉,我们只须在其中慢慢地踱步,感受这慰藉,就像感受日出日落、花红草黄的真实;徜徉于“往事”和因果之中,就像徜徉于自己的想象和情感当中;在这个看似毫无缘由的“没有道理可讲的世界”中,企图探究某些我们自己认为的究竟。在这样一个世界中,众生芸芸,而我们每一个人可能都是独行者,孤立无援的。我们只能孤零零地生活在一个个片刻当中,接受那些被证明了是事实的“预言”。

  我们认识了钟表,就以为认识了时间。运行于机械中的痕迹如果是一种客观,那也一定是一种虚假的标识性的客观。而我们认识运行于我们体内的时间吗?那看不见的、主观性的时间,才是真实的、不容动摇的标识。阿兰·莱特曼说,当这“两种时间狭路相逢时,是‘绝境’;而两种时间分道扬镳时,是‘满足’”。那么,我们经历得更多的,是相逢,还是分道扬镳?相逢与分离,是怎样纠缠和折磨着我们的呢?

  我们活着,是希望两种时间分开的吧?特别是在我们“得意忘形”的时候。当生命结束时,两种时间是相逢了吗?身体内的时间是凝滞在了某一点上,还是流走了,去了别的什么地方?这结束是最终的绝境,还是最初的满足?

  机械的时间或许是永在的,而身体的时间,在某种意义上说是不是也永在?

  俗子说,云有云的时间,水有水的时间,各自流动着。

  庄子说,蜉蝣有蜉蝣的时间,樗树有樗树的时间,各自流动着。

  分开各自流动着,是各自的满足,是相关联着的各自的满足。

  叙利亚诗人阿多尼斯在最近的诗作中写道:“时光在碾碎时针”“道路并非我的道路,步伐并非我的步伐”。他追问:“生命是否已成为臆想的迷宫?”

  时针当然可以被碾碎,随时都可能被碾碎,而时间是不可战胜的。无论哪种时间,客观的时间或主观的时间,都是不可战胜的。那些在一面面镜子里欢呼赞美自己的青春的人,在自家阳台上展示欣赏自己健美的裸体的人,其实都是在自己虚构的空间里,而并非在真实的时间里。在真实的时间里,他已经老去,已经丑陋而虚弱。

  因为不真实,所以都只是枉费心机。

  所谓“主观的时间”和“客观的时间”的划分,只是我们这类自作聪明的物种刻意给定的标志,跟时间本身并无关系。我们总是绞尽脑汁,想知道时间到底是什么。

  爱因斯坦大概是最知道时间是什么的人之一。他解释说:“我想了解时间,因为我想亲近‘老天爷’(上帝)。”而我们这些“吃瓜群众”,被时间裹挟着貌似在前行,也同时被时间禁锢在它的内部,逃离不开,不得自主。我们更亲近不了老天爷,我们总是远远地离开他老人家。所以,我们不得自由,不得自我意志,除非到生命结束、各自的时间结束那一天,如同被我们称作“恒星”的某些星球,以自己的速度衰变、弱化、坍缩,走向属于各自的那个“时间中心”的那一天。

  说到底,生命的全程其实都被“卡”在时间之流里,是一道永远的、解不开的孤独之索,是始终如一的悲剧。世间“各物各就其位,无物不在其位”,不管是“卡”在痛苦的时光中,还是“卡”在欢乐的时光中,一应如此。唯一可能的区别是:人在其中一定是孤独的、无告的,或因渺小或因思考而孤独无告,也因而才被更有一点意义地“卡”在那里,在某一处、在某一个点上。

  然而,我们还是要问:时间,到底存在还是不存在?

  假如时间原本就不存在,只是一种感觉,时而向前飞逝,时而电光般倒流,“人留心时间消逝的跫音,好像猫在聆听阁楼里的声息”,假如时间只是一个包围着我们而我们却永远参不透的意象,那么宇宙是不是一片无边的虚无?或许宇宙本就是一个梦境,是上帝的梦境,也是人类编织出来的最大的梦境,也或许就是宇宙自身的梦境。

  在这个梦境里,我们也在做着梦,做着连尘埃都算不上的梦,却自以为壮丽而美妙。一代又一代的我们,内心有那么多的挂碍,那么多的忧思,那么多的恐怖,充满那么多的颠倒梦想!

  这就是我们身处的世界和无法到达的世界看上去与想象起来的样子,爱因斯坦虽然“望穿了阿尔卑斯山,望进了太空”,但他终究望不穿这个梦境,解构不了这个意象。如此,我们便会追问自己——我们是活在“现在的世界”里吗?或者说,“现在的世界”里是不是真的有我们在?

  不过,这样的疑问与“风穿过了发间的感觉”相比较,哪一个更真实、更具有意义呢?也可以想象时间是我们时常眺望的地平线或海际线,它会随时结束在那条线上。

  “唯一的生存之道就是死亡。”唯有死亡不是梦境,唯有死亡能抓住时间之鸟。故唯有“死亡”是一个真实的存在,就如那条我们似乎一直在追赶的际线。

  所以,“事实上,这是一个没有未来的世界”,每一刻都是结束,或者是等待结束。在风雨中结束,在云霞中结束,在光明或黑暗中结束,都是同样的瞬间。钟摆左摆一下右摆一下,戛然停在了原本的位置,停在了无期的寂静和寥落中。

  有谁知道自己的终点是谁?

  时间在不同的地方以不同的速度流成不同的河,一旦流过便不再是“现在”,而流成辛波斯卡的那句诗:

  当我说“未来”这个词

  第一音方出即成过去

  我们绝对找不出一个恰当的比喻形容时间的流动。流星划过是有踪迹可以追溯的。时间呢?我们到哪儿去追溯?或许可以想象在无限高的高处,有一只巨大的大手,撒开一张无限大的大网,然后慢慢收紧,一切的一切都逃不脱它的驱驰和束缚,而它的踪影却无由寻觅,无可寻觅。

  在时间的河流中,每一座城池、每一个村庄都是一座孤岛,每一座教堂、每一个寺院都有自己的晨钟暮鼓。我们只是行走在每一个或许存在的片刻当中,当“一片叶子在一处落下的时候,在另一处可能一朵花开了”。

  所以我们不可能知道什么是“过去”,不可能知道所谓“过去”存在着还是根本不曾存在,不可能知道它到底是真是幻。它或许就是连缀起来的回忆,随着回忆者所处空间的变化和时间在其性命中的流动而不停地改变。此时的“过去”与彼时的“过去”不可能是同一个“过去”。所有事件“一旦发生,即失去了真相,而随着一次回眸、一阵风雨、一段长夜而改变”。所谓“过去”,其实也是梦境梦幻的一部分,如此而已。

  譬如,我带着一枝含苞的玫瑰去往地球另一面的一座城市,飞机落地时,钟表指针指着的时间仍是我出发时的时间,而那枝玫瑰已然绽放,它绽放在昨天的此时。譬如,我在今天,而我的兄弟姐妹却还在昨天,或者已经去了明天。

  这是梦,这也不是梦。

  阿兰·莱特曼将时间比喻为一群夜莺,“无论男女,每人都想要一只”,人们总想捉住它,殊不知这夜莺一旦被捉住,便气绝而死,“它那嘹亮的、笛音似的歌唱渐趋微弱,终至于无声”。在你为捕捉到了时间而自得时,捕捉者与被其捕捉到的那一霎已经同时“由衰而竭,最后没入寂灭的荒漠”。

  爱因斯坦也“觉得空虚”。“凝视着那远在天际的一点黑斑和阿尔卑斯的一抹山色”,“他只觉得空虚”。而当我踱进《爱因斯坦的梦》里时,我的梦想,全都碎成了尘屑。

  大千世界也一样,虚空。

  宇宙也一样,虚空。

  ——白茫茫一片真干净。

  其实,若连那白茫茫也不存在,岂不是更干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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