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鹭山
以斑嘴鸭飞在天空的视角看,那绕着池塘的道路就是一个“S”。被强脚树莺的鸣叫引着,走到“S”的尽头,看见村子。两位老人在村口用方言说着什么,见我走进村,显出诧异的神情。不知从哪里跑出三只花狗,冲着我狂吠,简直要扑上来,大概许久没见过陌生人了。
“叫什么叫,不许叫。”
老人喝止了花狗们,我微笑着道谢。村子很小,有两间屋子已经塌了,剩半边屋墙,另几间屋子也透着长久不住人的荒寂。
村子中间的一户人家倒还整洁,房屋低小,院子却不小,院墙是用石头垒起的,墙角整齐地码着柴火垛,一群鸡在院子里啄食稻谷,咯咯的叫声给村子添了不少生气。
村里也有新筑的楼房,门锁着,门口长着一年蓬和蒲儿草,显然屋主已很久没有回来过。
沿着村路继续往前走,绕过一片菜地,眼前的视野豁然打开,原来这个村子坐落在岭头,岭下是一亩亩水田,翠色缎带般向远处铺开。另一端是黄山北海的群峰,云雾缭绕其间,影影绰绰犹如神仙出没之境。
一行白鹭从远处的云雾山峰里飞出,向着水田这方飞来,嘴里的鸣叫声像是在喊:“天不早了,回吧回吧。”
目光跟随白鹭的翅膀,落在水田一侧的山间,这才发现那座山已停栖了很多鹭鸟,如同白玉兰花苞,一朵朵错落有致端立在树上。
这不就是栖鹭山吗?
脑子里,一扇记忆之门豁然打开。怪不得刚才进村时有几分眼熟,仿佛以前来过。确实来过,几年前跟随朋友的车从另一条路上过来的,特意来看白鹭。
那时以为栖鹭山很远,原来就在这里,无意间走着走着就到了。
从岭头往下走五百米,栖鹭山完整地立在眼前。鹭鸟是山林隐居者,也是田园诗人,好安静,好闲逸,天生优雅,对栖息地的选择讲究又严苛,堪比环境鉴定专家,它们在春天到来时并不急着筑巢,先在田野里静静勘探一番,确定有洁净的水源和足够的取食地之后,再筑巢于偏僻安静的山中,山上要有竹林、杂木林和松林,山下要有水田与湿地的环绕。
栖鹭山正是这样的地方。
又飞来两支回归山林的鹭群纵队,一队是白鹭,一队是牛背鹭。它们落到树上时,引起一阵小小的骚动——树上原先落着的鹭张开翅膀,大叫着,驱赶晚到的鹭,对峙了片刻,晚到的鹭就绕到山背后的树上去了。
山腰间一棵树上的鹭鸟叫得格外起劲,有四五只挤在一起,吵吵嚷嚷,白色的翅膀不停扑打。在它们旁边站立的几只鹭却很安静,仿佛已习惯了这种吵闹,不受影响。起先以为那些扑腾的鹭鸟是在打群架,后来看见一只披挂着繁殖羽的大白鹭站在它们中间,这才明白,原来那是一处鹭巢,叫个不停的是雏鹭。当大白鹭给雏鹭喂食时,雏鹭需要把长长的喙插进亲鸟的喙里,站立不稳,翅膀就免不了扑打。
喂食结束,雏鹭们还是一个劲地啼叫,以彼此打闹作为娱乐。大白鹭这时站到一边,安详地梳理起羽毛来,将垂挂在胸前和背后的美丽繁殖羽膨开,抖动,闪耀出令人目眩的一团银光。
又零星飞回几只鹭鸟,翅膀是褐色的,没有长长的弯曲成S状的脖颈,喙也比白鹭粗短,是夜鹭。
夜鹭带着它鼓凸的食囊回到巢里,原先安静的夜鹭雏鸟大叫起来,伸长脖子向亲鸟乞食。原来这山上也栖息着很多夜鹭,几乎每棵树上都有,数量一点也不比白鹭少,只不过夜鹭的羽毛和环境色太接近,不像白鹭和牛背鹭,一眼就能看见。
山上的雏鹭鸣声响成一片,还真是挺聒噪的,若是不明情况的人天黑经过这里,听到这些像小儿啼哭又像猫鸭叫唤的声响,定会头皮发麻,汗毛一根根从手臂上站立起来。
成年鹭鸟白天在周围的山间田野里活动觅食,傍晚时分,就披着夕光和暮色从四面回到栖鹭山。栖鹭山是鹭鸟的大本营,也是它们的小王国,它们世代栖息在这座山上,在这里繁衍后代,是对这一方田园山林的信任依赖,也是对这一方水土之上生活的人的赞美——人对田园辛勤耕种和守护,才有鹭鸟的栖息地。而鹭鸟选择栖息的地方,也是人的安居之所。
离开栖鹭山时,远处的山峰已看不清了。经过村子,闻到炊烟的气味,胃里一阵痉挛。那些花狗又一次冲出,对着我狂吠。“别叫别叫,下次带火腿肠给你们吃。”我试图讨好它们。花狗们似乎听懂,停止吠叫,跟在我身后,将我送出村子。
那座山其实不叫栖鹭山。它叫什么山我并不知道,但我愿意叫它栖鹭山,第一次来的时候这么叫,以后也会这么叫。但愿这座山能一直保留它的蓊郁宁静,为鹭鸟所钟爱,春来秋往,年复一年。
鹭鸶田野
小满第四日清晨,看到一片正在翻耕的水田里,白鹭、牛背鹭、池鹭携家带口,欢度节日般聚在一起,围着它们的老朋友——和耕牛差不多大小的犁田机飞起飞落,享用着老朋友从泥下翻出来的美味点心。近处有条可容一人行走的田埂,踩着田埂向鹭群所在的水田走,怕惊动它们,走一段就停下,过会儿再走,慢慢靠近。
此时的鹭群对人类不像往常那样疏远,警觉地保持着安全距离。挽着裤腿的农夫就在它们近旁,鹭鸶安之若素。对鹭鸶来说,农夫和犁田机一样,是值得它们信赖的老朋友。
我走到水田边,蹲下,鹭群有所警觉,有几只飞到远一些的水田里,观望片刻,又飞回来,落在伙伴们中间。从没有这么近距离看过鹭鸶,这让我欢喜又忐忑,担心稍有不慎惊扰了它们。
太阳出来了,田间弥漫薄白的雾气,刚犁开的泥土黝黑油润,有着让人安心的皱褶,在初升的日头下泛出陶质的光。
鹭鸶是天生优雅的鸟,即使在一起进食也保持着优雅的风度,没有争抢,也不发出声音,吃饱了就静静地站在一边,梳理羽毛,做日光浴。
一只纤细幼小的白鹭发现了我,带着颇为好奇的神情,伸着细长的脖颈,正脸看看我,又侧脸看看我,盯着我好一会儿。这大约是第一次跟随亲鸟出来觅食的幼鹭,身上透露着不谙世事的稚气。
被幼鹭盯着看的感觉,与被幼儿盯着看的感觉相同。那是一双还没有沾染尘埃的眼睛,通透清澈,在这样的目光面前,内心充满柔光,又有种敬畏,仿佛面对一尊小小的神。
幼鹭身边站立着两只披挂蓑羽的白鹭,神态像是幼鹭的家长——刚刚完成哺育使命的亲鸟。蓑羽,是成年白鹭的装饰羽,作为美与健康的象征,在繁殖季到来时被它们披在胸前、肩颈和后背,到了冬天,为了节省能量,就收藏起来(美丽是消耗能量的)。中医讲究“冬藏夏放”,大自然中的生灵也深谙此道。
饱餐过后,鹭鸶在阳光里亮开双翅,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另几只白鹭开始跳“抖蓑舞”,将一身颀长洁白的蓑羽蓬松开来,有节奏地抖动,再抖动,顷刻,一团银白色的光晕将白鹭笼住,是名副其实的“自带光环”。
鸟类都爱惜自己的羽毛,日常最重要的事除了觅食,就是羽毛的清洁与护理。白鹭的“抖蓑舞”就是它清洁羽毛的方式。在蓑羽下长着一种特殊的羽毛,当白鹭抖动时,羽毛的先端会碎成粉末,如同滑石粉,将沾附在体羽上的污物擦除干净。
那银色的光晕就是羽毛粉末,这特殊的羽毛,因时常破碎,也会不停生长,使得白鹭能够“出淤泥而不染”。
水田已经犁好,农夫将犁田机开到田埂上,熄了火。有几位农夫提着秧苗走来,经过我身边时问:“大清早的,蹲在这里干吗?”
我举了一下手里的相机,指了指田里的白鹭。
“她在拍鸟。”另一位农夫说。
起身给农夫让路,待他们走过去,再看水田,鹭鸶已经飞走了,也没飞远,在一片隆起的田埂上端立着。
在鹭鸶的背后站着农夫。在农夫背后,站着他们的村庄和房屋。阳光强烈起来,空气里荡漾着泥土和植物的香气。天地宁静,万物沉浸在初夏金绿色的光芒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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