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和作家苏奴谈起河流之于人类的意义。话题谈到深处,两人都对“理想的河流”有了评判的标准:水量丰沛,源远流长;河流两岸植被茂盛、物种丰富;从上游到下游,村落遍布,各个族群,已扎根生息上千年;村落之间互有往来,情深意浓,祖辈之间极少争斗,以和睦相处为首要生存原则;流域内的村落发展史,既是民族交融史,也是文化传承史。当某条河流符合了这五条,尤其是最后两条,这条河流,才能称之为理想的河流。
二
碌曲,即洮河。显然,这也是一个以河名为地名的县城。这种起名的艺术,是我喜欢的。把车停在广场上,下车后环视了一会儿,整齐划一的藏式房舍,和特色鲜明的民族广场,让我瞬间就对这座人口稀少的小城,有了一种奇异而深刻的印象。
在这里,我看到了想见的洮河。信步走在河堤上,看到了天幕下波光粼粼的大水之象:因河堤的作用,河水被约束,水流变得缓慢,安静、沉稳而低调,仿佛一支绕城而过的大部队。生活在河边的小城中的人,也应该是安静、沉稳、低调的吧。这样想着,就掏出手机,打给高中时的同桌刀智。电话通了,里头果然传来一个安静而沉稳的声音:“诗人吗?”
我忙说:“是我。老同学你在干啥?”
刀智说:“还能干啥,给人做思想工作呢。”
我笑了:“啥思想工作?”
刀智说:“有几个干部要办调离手续,我这个做人事工作的,想挽留一下他们。”
我说:“干部的调动,不是很正常的事吗?”
刀智说:“老同学啊,你得明白,想调走的人多起来,就不正常了。”
聊了一会儿,明白了事情的原委。这碌曲县,是1949年后建立的,总面积五千多平方公里,总人口才三万五千多人,是甘南各县市里人口最少的县。常住居民少,人还爱往外跑,念书的、打工的、搞生意的,迫于生计,都去了外地。念完书的青年、挣了钱的老板,大多选择留在大城市里发展。近两年来,又有一批干部,觉得在这人烟稀少的高海拔地区工作,过于孤独寂寞,也想方设法要调到更热闹的地方去。
刀智说:“老同学,我们这里,好像留不住人啊!”
我说:“人们选择离开,你认为,主要原因是什么?”
刀智说:“原因嘛,偏僻、落后、不富裕、不热闹,这山望着那山高,还有来自那些驾着豪车来这里的游客善意的引诱……太多了,数不过来。”
我说:“我觉得人对生活和生存地域的选择,像极了蒲公英对命运的选择。”
刀智说:“还是诗人说得透啊!”
我说:“和蒲公英一样,人也想离开脚下的土地。”
刀智说得更加决绝:“蒲公英比人好多啦,人一离开,就有可能永远不回来。”
我听出了刀智语气里的伤感。是啊,在一个地方待久了,不管是什么原因,人人都有离开的冲动。常住人口多,这种离开,轻易感受不到。常住人口少,这种离开,就很容易冲击留守者的心灵。想不到,身边的县城,就像眼前的洮河,表面上是安静的,其水面之下,竟有着这样的波动。
显然,这不是一个理想的县城,绕城而过的洮河,显然也不是我理想中的河流。在和刀智的聊天还在有一句没一句进行的时候,我就做好了明早启程的打算。
刀智建议晚上约几个人,吃个饭,吹个牛,唱个歌。我摇摇头,婉拒了老同学的建议。
三
第二天清晨,刀智打来电话,邀请我一起吃早点。还在被窝里的我只好撒谎说,已经离开碌曲县城了,正在往迭部赶。刀智抱怨了几句,又叮嘱我路上小心一点。挂了电话,我感受到了同学之情的好,有点欢喜,又有点怅然。
上午九时许,从宾馆楼下的锅盔铺里,买了三个脆黄美味的锅盔,就真的驱车驶向通往迭部的公路。
路过高原湖泊尕海时,发现有黑颈鹤、灰鹤、天鹅等珍禽在水中嬉戏,那浩渺、和谐又动人的情景,催我发出由衷的惊叹:“天哪,这人间吉祥的明镜!”我知道,正是前边见到过的草原河和村边小溪的不断汇流,才形成了泊在低洼地带的巨型湖泊。
穿越若尔盖草原后,汽车闯入了一处峡谷。谷内古木参天,灌木丛生,只因到了深秋,漫山遍野都是扑面而来的黄、红、绿三色。谷底,一条河流激越飞腾,时隐时现。我知道,这条河流就是白龙江,发源于谷口南向的郎木寺镇,流经碌曲、若尔盖、迭部、舟曲、宕昌、武都和文县,最终在四川广元市境内,汇入嘉陵江。其间,这条全长近六百公里的长河,穿行于山区峡谷,流域面积达到三万多平方公里,有汉、藏、回、羌、蒙古、苗等多民族杂居,不管在过去,还是在将来,都是汉族与少数民族融合的重要区域。
河谷内水声激越,植被茂密,古树参天,村落密集,寺院和白塔随处可见,村民们深居简出,给人以安居乐业的印象,基本符合我列出的理想河流的五条标准。那么,现在的我,是不是已经找到了理想的河流了呢?我满心欢喜,准备给自己一个满意的答复。
然而,我还是发现了河流两岸令人不安的场景:一路走去,河畔树木稀少之处,被人开辟成了砂场,有的正在使用,有的已被抛弃。砂场旁,山体陡峭,岩石狰狞,林木倾倒处,竟然是土石混合的小面积滑坡。而被抛弃的砂场上,满眼都是堆在岸边没来得及运走的河沙,以及不曾平整的沙坑。显然,山体的破坏,河砂石的无度开采,严重影响了当地的生态。
真是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惊魂未定,我将车停到了一处废弃的砂场。对砂场的近距离观察,使我明白了:一路看到的,都是铁打的事实。看来,人类始终向大自然伸展着攫取之手,那饕餮才有的肚子里,装着数不清的贪嗔痴。
“我们是怎样的物种?我们想干什么?我们打算到哪里去?”我陷入了对这三个问题的思考。看来,我们人类,就是智力发达的野兽,有着野蛮的肉体。我们究竟想干什么?只想拥有无穷尽的物质,以满足深不可测的无底洞?如果是这样,那我们打算到哪里去?从欲望的深林里窜出,又扑进迷宫般的欲望的幽暗水底?
短时间内,我无法理清这终极三问。我拿出手机,在百度上搜索“白龙江”“迭部”“砂场”三个关键词,跳出这样一则消息——
迭部县以打造“五无甘南”为抓手,创建“十有家园”为目标,集中开展砂石料场专项整治……重点针对白龙江流域干流和重要支流范围内乱采、乱占、乱堆、乱建的问题予以严厉打击,全面清理、关闭、取缔违规砂石料场,河道采砂管理工作取得阶段性成效……将制定出台《迭部县砂石资源开采管理办法》,依法公开出让砂石资源开采、砂石料场行政许可手续办理等,用公开透明、科学规范的砂石资源开采管理长效机制打通“绿水青山”和“金山银山”双向转换通道,纵深推进“绿色出行、低碳生活、健康人生、廉洁社会”活动。
看到这里,心头的愤怒和郁闷,慢慢平息了。既然河边砂场问题还在治理之中,想来假以时日必有成果。抬手一看时间,已是中午,我返回车内,啃掉一个锅盔,美味回荡在口腔里时,竟在山间清风、林间鸟鸣和谷内水声的陪伴下,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一个多小时后醒了,做了不再去迭部县城的打算。于是掉转车头,走上老路,准备在日落前赶到马蜂窝网站上驴友们频频提到的“草原之城”——玛曲。
四
进入玛曲地界,人烟越发稀少,倒是牛羊成群,白的、黑的、灰的、花的,在广袤的草原上,撒得到处都是。公路黝黑、宽广、笔直,插向格萨尔王曾经征战过的群山之中,隐约有牧歌可闻,时断时续,陡然就让我忘记了像猫头鹰一样深蹲在脑海中的烦恼。
终于来到玛曲县城,一看时间,已是下午五时。县城建在格外平坦的草原之上,暖洋洋的阳光使县城像只似睡非睡的庞然巨兽。大街上车辆较多,但大多都老老实实地停在街道两旁。那些行驶中的,不慌不忙,像极了绅士般的高原牦牛。高楼之下,面对街道的一溜溜铺面,大张着疲倦的嘴巴,根本就不在意进出顾客的多少。不知为什么,一到这样的县城,我就产生出皈依感,这种慢节奏的生活,似乎更适合我的性格。在街道上兜了两圈,发现了宿地——首区宾馆,就把车开进了宾馆大院。
除我之外,宾馆吧台前竟然没有其他顾客,只一会儿就办好了房卡。我没去房间,径自出了宾馆,到附近一家川菜馆点了两个小菜,快速地消灭了。而后又反身开车,在手机上设置了导航,导到了县城南边的黄河公路大桥边。
这样一折腾,已是下午七时,恰逢日落时分。
站在1974年修建的大桥之上,抬眼西望,我见到的,是一条从天而降的九曲回肠,在落日余晖照耀下,水势浩浩,流金滚玉,一时竟被结结实实地震撼了。
想那黄河从巴颜喀拉山一路奔流而下,从青海省久治县门堂乡悄然进入玛曲县境,流经玛曲大草原时,突然一个状如“U”形的回弯,形成“天下黄河九曲十八弯”之首曲景观,这种源自大自然的恩赐,怎不让我感慨,且唏嘘不已?
我明白,眼前的黄河,由雪山融水和众多草原河交汇而成,论及水量、植被、民众和文化,正与自己的“理想的河流”高度契合。何况还有着黄河首曲国家级自然保护区,沼泽、泉水、湖泊、滩地、河流等湿地面积累计近四十万公顷,已经成为黄河上游重要的蓄水池,真正是利国利民的大工程。
日落,夜幕降临。这夜幕格外巨大、缓慢而无声,我的心中浮现出“倏忽”一词。是的,倏忽之间,夜幕就落下了。倏忽之间,厚重的叹息就在体内发生了。倏忽之间,天幕和黄河融为一体,成为一色,只留下哗哗哗的流水之声。
回到宾馆,吧台上守候的,是个肤色黝黑的中年人。交谈了几句,得知对方是宾馆的老板,就多聊了一阵。说起当地部族,才知道河边部落数量并不多,打个比方,是“零星的牵牛花依附在长长的藤条上”。部落之间虽相距颇为遥远,但你侬我侬,仿佛前世早已有了十天十夜也说不尽的缘分。老板讲得自豪,我听得舒心,回到房间后,心中的快慰还像山泉一般潺潺流淌,直到半夜还在持续,竟然使我失眠了。既然睡不着,索性披衣而出,到了县城郊外的草地上坐定,一边抽烟,远远观望县城的灯光,一边听草原藏獒发出沉闷有力的叫声。只坐了片刻,我就被青藏腹地的夜景给打动了,眼泪潸然流下,脑子里回旋着这样一句话:“在这天边的草原上,我终于找到了理想的河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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