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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渊色的秋天

时间:2023/11/9 作者: 散文 热度: 15802
余冰如

  一

  这一年春夏,我无数次经过南澳大桥,在山海之间游走,落脚在青澳湾边上,筑建一个茶的空间——角茶轩。

  此刻,要到达青澳湾,一条是环岛公路,一条是穿山而过的路,相对而言,我更喜欢走僻静的山路。

  驶进山路,树木的生长显得无序而自在,较之环岛路明显葳蕤,多一些野气。两旁的树木放开手脚舒长,芭蕉树饱水般茂盛,一串串青绿的香蕉翡翠似的饱满,松柏一味挺拔。

  可是,当牵牛花大片大片地出现在山路旁时,我还是有些吃惊:绿地毯上蓝紫色的喇叭随处点缀,神气地仰头,带着傲娇的表情。每朵花瓣的边缘都是淡淡的紫,颜色热烈,由浅紫到深紫向花心伸展,花心处深的紫渲染出一种神秘,渐化于浓紫,仿若收于深渊,心里不禁浮出一个词:紫渊。

  一个星期前也路过此处,却没见到如此撒野的牵牛花,唯有秋意到来的此刻,它仿佛是秋的使者,肆意地狂欢,自由的惬意和欢欣带着盛放的张力。

  眼前大片蜿蜒着生生不息的紫,在秋的暗夜里,在植物的内部,它不断深入,藤蔓一定做过无数次温柔的试探,也可能遇过无数次坚硬阻力的拒绝。在植物王国中,我不知道在多少个没有月光的夜晚,大地深处的黑暗中,活跃着怎样孤独的战争。潜伏,舒展,叶细枝柔,它怎样将细圈状的藤蔓变成无穷的触角,以微弱而持久的耐心,在柔软的力量中暗藏旗帜,终成了紫渊色秋意的佼佼者。

  二

  牵牛花的“紫渊”色,带着探索的无限幽深和悠远,我想起在一衣带水的对岸,另一个茶界的鼻祖——千利休。

  日本的茶事,从中国唐代引入之后,饮茶之风渐渐风靡,到十六世纪,出现了茶界的重要人物——千利休。千利休生活在织田信长和丰臣秀吉掌权的时代,并成为他们的茶头(茶道师范)。

  知道千利休,最初源于传说中的“朝颜茶会”。牵牛花在日本被称为“朝颜”,名字比中国对它的俗称要雅致得多。“朝颜”一名,准确地说出它的花时,日出而开,日暮而闭,“颜”字,又将它的花容凸显出来。“朝颜”在日本与在中国的地位有着天壤之别,日本有“朝颜花节”,在每年七月七夕前后三天。

  据说千利休的庭院中朝颜开得繁茂,丰臣秀吉想一睹盛况,美的事物总是让人特别期待,千利休乃设下“朝颜茶会”招待他。

  那天清晨,丰臣秀吉来到千利休家,发现庭院已夷为一片空地,朝颜被连根拔起。丰臣秀吉气冲脑门,火气十足地奔向茶室。

  可是,打开门的瞬间,微熹的晨光中,案龛上一朵朝颜含露而开,仿若梨花带泪,丰臣秀吉的怒气顿时冷却下来。

  一场“朝颜茶会”,千利休以一敌百,营造出茶室的侘寂之美。美,不以多取胜,仿佛战场上万人敌,所向披靡。

  花系人语,温柔地探入审美的腹地。

  在《无言的前卫》一书中再一次遇到他,书名恰到好处——前卫无言,却在身教。

  美回归到本质,一如他的名句:“须知茶道之本,不过是烧水点茶。”

  导演田中光敏镜头下的《寻访千利休》,是了解千利休的另一个窗口。一个深夜,独自观看电影,橄榄绿的暗色调,将千利休的茶道精神表现出来。节制、冷峻的人物情感表现,导演拿捏着千利休的气息,仿佛工笔画一样,细细地描出一个人的神韵。

  丰臣秀吉热衷于茶会,千利休是第一茶匠,二人掀起了日本茶道的风潮。权力与审美齐驱并驾,未必是坏事,一如北宋的徽宗,他将自己饮茶中的讲究和体悟,写成薄薄的一本《大观茶论》,官家品位在饮茶的细节中纷呈,将宋代茶事的审美推向最高峰,同时也将涟漪扩散到文化的各个领域。插花、挂画、焚香、点茶,成了北宋文人的四件雅事。

  手握大权的丰臣秀吉不是完全不懂茶道,只是他与千利休在茶道上走向不同的审美志趣。时代发展的节点,也是茶道精神发展的节点。在他们两人之前,日本的茶界,崇尚自唐代以来光鲜亮丽的唐物,丰臣秀吉只是继承了前人的奢靡华丽之风。黄金茶屋的打造,就是丰臣秀吉茶道上价值观的典型体现。

  而千利休回归到质朴的审美:凝视一朵朝颜的美,把玩与天地联系更为密切的粗糙茶碗,带着泥土气息、温润动人的器物。他在茶道上追求回归日常,朴实,又足以抵达人心。

  丰臣秀吉和千利休,走向了审美的两个极端。

  当丰臣秀吉的黄金茶屋建成之后,千利休决定要造一座自己的茶室。这是一次温柔的试探,他将茶室作为触角,舒展自身对美的理解,也重建另一种审美的意识。

  千利休造出一座朴质的茶室,只容得下五人,壁龛挂画、插花,偏于一角,主次分明。低矮的门,进入需要低下头颅,解去利器,一切都需要对自然的茶、对美充满敬意。千利休的茶室,让我想起元代画家倪瓒的《容膝斋图》——天地山水之间,茅屋简洁,只有四根柱子,小到只能放下自己的膝盖。这里的建筑意识是相似的,他们各自营建的,正是个人对世界的态度。

  三

  在漫山遍野的紫渊色中,车轮一点点接近青澳湾,我的心思不只是这些惹人的牵牛花,不只是千利休。

  穿过后兰村,海风的湿气渐渐袭来,下坡路的右侧不时露出海的一角。青澳湾的海是活的,海面上翠中带蓝,仿佛在海的内部有一枚游走的翡翠,生长着带着暖色的翠色。在地图上,若说南澳岛是一只葫芦,青澳湾便是葫芦的底部,也是最贴近外海的地方。它被周围的矮山卧龙般围起来,仿佛睡在安详中。海浪微微,沙细浪白。

  它在北纬二十三度,北回归线穿过的地方。

  年长的合伙人决定:不能辜负这一片好山好水,我们造一个潮式的茶空间吧。

  耗尽心思造一处茶空间,其间阻力重重,矛盾一直存在。不仅因为地域因素,还有价值观。

  我们谈论这个话题的时候,是一个傍晚,两个合伙人在青澳湾的沙滩的栈道上散步,牵牛花紫渊色的身影不时在三角梅的枝蔓边探头。远山上积云如绵,霞光映在银白的涟漪上,足下沙软浪青。

  茶空间,在常人眼里,小众而难以维持,在商言商,耗时久、景区淡旺季明显,无不成了瓶颈。

  这一片海滩,我极其熟悉,无数个无眠的夜晚,我一遍遍地走过,测量员一样对它进行测量和定夺,来辨认它可容纳的尺寸。

  我们散步路过北回归线边上一座荒废的五星级酒店,建造中途,用现代商业的方式核算,不及鸡肋,只能作罢。

  在商业价值与文化价值之间纠结,我想起了千利休。

  若千利休和丰臣秀吉仅仅是两个不同审美流派的代表人物,还能各走各的路。可是,丰臣秀吉是一个政治家,贪婪的野心让他不允许另一个人在审美领域凌驾于他之上;另一方面,原生家庭的贫困与自卑亦时时刻刻环绕着他,他需要除掉千利休,以确保自己的地位,无论是权力上,还是审美的导向上。丰臣秀吉在人性的深处是复杂而狂妄的。

  生命的高度不断受到挑战,当丰臣秀吉用权力逼他,在服从于权力还是审美上做选择,千利休无疑是选择了后者。切腹之际,千利休说了这样一句话:“唯有美的事物,才能让我低头。”

  美是世间最高的准则,比头颅还高贵。这是最让人动容的一刻。

  在千利休之后,茶室、器具,回归到自然之物的领域,而这种理念也影响了日本整体的审美,它确立日本的茶道精神,也奠定了一个民族的审美趣向。

  千利休仿若一朵对美无限渴羡的朝颜,以柔弱的茶作为他的沙场,进行了一场动魄惊心的无声战争。

  我所面临的难题,并没有危及生命,更多的是不理解、反对的声音,这只是价值观的选择。

  我想起去年在云南茶山的生活。那些日子,我常常站在几十米高的乔木古茶树下发呆,有时坐在枯叶上,鸟鸣四野,清风穿过树缝吹来,那些上千年、几百年的古茶树,树身牢固挺拔,那样安详、稳固。所有落在它身上的,都是一盏茶的养分。人易几十世,茶树仍在。世间万物,比人的生命更长。

  那场与合伙人的谈话,在北回归线的自然之门停下来,我回望角茶轩,在自然之门左侧三百米处。

  抬头仰望,南澳,青澳湾,只窥见一点天空。

  但在地球仪上,它是重要的位置:北回归线,一条地球的腰线,在地图的虚线上。夏至与冬至,这里“立竿不见影”,很多东西,未必都能立竿见影。

  合伙人说:“易事不做,取其难。”

  我们决定将潮汕建筑的老材料重新设计,在重建的建筑中安放一个个老灵魂。哑光螭龙小花窗重构成花巷尽头的隔断,传统凹斗门琉璃砖设计成收银台、天井庭院,在无景处造景……这种考虑,不仅是出于节约的需要,时间在重建中被挪移、重叠,也满足了返回的需要。一砖一瓦,所有的老器物,都有物性,游过时间河流的釉质,来自植物的体胚,让它们重生在工匠手上,恢复尊严。

  对美的理解回到质朴的本质,节约、简洁,就是角茶轩的审美。

  角茶轩建成的时候,我在一个角落里,朝阳的位置,移植了一株小小的牵牛花,任其蔓延。

  移植室中,不知它的命运将是如何。我在心里对自己说:牵牛花会和茶的生命一样,柔若无骨,却有对美的无限渴慕,它可以伏在土地上,也能在向阳的室中自由地呼吸,齐万物而同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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